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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第七十三章 端為謝楊朱

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入潼關(guān) 3000 2021-11-15 23:35:29

  遙遠的雪山,仿佛天邊永遠無法抵達的幕景,淡淡地旁觀著一切。

  熾熱陽光、冷烈空氣、漫天黃沙不時襲來,這些互相矛盾的景物同時出現(xiàn),讓本趟旅途顯得如此荒誕可笑。

  李志常嘴唇已經(jīng)皸裂出血,眩目光芒也刺傷著視網(wǎng)膜,他的腦海里忽然想起了一些凌亂破碎的片段。

  燕京的隆冬大雪、宣德的翠草新綠、漠北的瀚海黃沙、撒麻耳干的鬧集商旅,一幕幕都從他眼前飛過,又被北風(fēng)裹挾著要離他遠去,一道化成天際遙不可及的白日星光。

  “志常,抱元守一?!?p>  蒼邁的聲音忽然響起,一股暖流從肩頭撫著的掌心緩緩流淌,滋養(yǎng)了李志常幾乎崩潰的心智,憑空又生出了幾分力氣。

  干啞的嗓子刀割般疼痛,他還沒來得及回答,面容清癯的老者就闊步超越了他,再次行走在隊伍的最前端。

  李志常的眼中生出無限的憧憬,正是這個老者,以年邁之軀帶領(lǐng)這支瀕臨絕境的隊伍,無數(shù)次脫離險境。

  可就在這時,他的視野卻有些異樣,仿佛眼睛里爬進了一只怎么也趕不走的蟲子,可惡dew正往他的眼球里鉆……

  他又看到了和師父并排的人。

  那個剃著蒙古發(fā)型的漢人。

  那個帶著蒙古圣旨,要挾師父西行的人。

  那個臉上永遠掛著死人般僵硬笑容,永遠不知疲倦饑渴為何物的人。

  “真人,前面就要到王帳了,可千萬要緊身體呀?!?p>  那聲音優(yōu)柔刺耳,體貼中滿是陰陽怪氣,李志常不禁怒視著對方,奮起最后絲力氣要維護師尊的名譽。

  但是赫赫有名的長春真人,卻面無怒容地笑著,“有勞劉使臣關(guān)心?!?p>  言畢望著遙遠處的雪山,感慨說道,“此番西行踏過了昆侖祁連天山,經(jīng)書中的瑤臺帝墟卻毫無蹤影,想來都是后人附會。以老道之見,《山海經(jīng)》言王母居流沙之濱,赤陽之丘,凝冰之川……”

  “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p>  劉仲祿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毫不費力地接著說道,“長春真人莫非是想說,這便是三危之山?莫非也想上山請不死之藥?”

  七十二歲的丘處機面無倦容,一路顛沛流離似乎都沒有損害他分毫,微微笑道。

  “劉使者身為大汗的醫(yī)官,怎么會相信這等荒誕不稽之言?”

  劉仲祿的腳步很是奇特,每一步邁出的長度宛如丈量過,不會多一寸也不會少一寸。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真人,在下也不會相信世上有神仙之流……”

  大雪山上,王帳頂?shù)臍治菜烈怙w舞,蒙古武士于冰天雪地中敞懷痛飲,角力摔跤,發(fā)出震天的呼喊聲。

  李志常忐忑地走進了王帳,在一排排蒙古武士觀望中保持著姿態(tài),竭力忍受著帳篷里的牛羊膻氣和酒肉臭味。

  一切不安情緒在看見師父背影時,總是能化解于無形之中。

  萬里西行被七十二歲高齡的長春真人踩在腳下,試圖擋路的蒙古武士被羸弱的全真道人單手摔躺,掛在旗桿頂上的晉謁符節(jié)也被凌空直上三尺行走三十七步的金雁功摘下,一切似乎都不在師父話下。

  但是此行最大的困難,此刻就端坐在這王帳之內(nèi),手掌把玩天下人的性命,酒杯痛飲著敵人的鮮血,這番所謂詔對“道德之事”簡直是方天大謬。

  長春真人固執(zhí)地要求齋戒一旬又二日,終于同意覲見。

  “志常,摒念心齋?!?p>  丘處機撫著他的肩膀,率先走入了王帳,冷風(fēng)夾帶冰凌掛滿衣袍,卻在帳內(nèi)熊熊熾熱的空氣瞬間融化。

  李志常第二個走入,也看見了里面的人。

  蒙古使者劉仲祿正候立座旁,像討厭的蟲子一樣,在他的世界里徘徊不去,如果不是師父修煉有成,早就累死在萬里朝見的途中了。

  但讓他更好奇的,是王座上的那個人。

  殺戮千萬的人屠是什么樣,李志常想象不出來,他只看到了一個格外衰老的人。

  李志常一眼就判斷出來了,這人絕不是信道篤誠之徒,因為他向來的所作所為,只會與黃老之術(shù)遠悖。

  欲望與野心,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熬干了那人的身體,醇酒與美人,像是飲鴆止渴的毒藥催發(fā)著生命里,也讓那人在短短幾十年間,就做到了草原千百年都不曾成就的功業(yè)。

  “真人,可有教我?!?p>  如豺的嗓音響起,帳篷內(nèi)安靜得針落可聞。

  “無他。要長生須清心寡欲;要一統(tǒng)須敬天愛民。”

  丘處機仍然微笑著,外界的寒風(fēng)和帳內(nèi)的熱流全然不能影響。

  王座上的人驟然站起,將身上披著的錦袍甩在劉仲祿面前,精瘦卻過早衰老的身體依然帶著悍勇。

  “當(dāng)?shù)叵驅(qū)дf這座大雪山,波斯語意為殺人之山。因為從北方來的軍隊只要越過這座大雪山,就面對一個無險可守的大平原,可以予取予求!”

  他聲音嘶啞地綻放著,“摩柯末已經(jīng)被我殺死,他兒子札蘭丁帶著花剌子模的軍隊逃入山的那邊,你告訴我不再殺人?!”

  蒙古發(fā)型的劉仲祿沉默不語,僵硬的臉上笑容依舊。

  丘處機矍鑠的神情也絲毫不驚。

  “大汗有殺人之道,自可以屠盡仇讎,也不免戕害自身。老道有生民全真之道,卻無法一言蔽之。況且大汗想引兵越山,又何必等我?”

  王座上的人無聲地笑著,使勁拍著劉仲祿的肩膀,笑得幾乎要斷氣。

  “他跟我說,你丘處機已經(jīng)三百多歲,是一個掌握了長生不老之藥的人!還說林靈素曾帶著宋朝皇帝神游天界,享受萬倍于人間之樂!我特意在這里等著你,就是想看看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此乃首羅王上師所言,小人只是轉(zhuǎn)述一二?!?p>  劉仲祿帶著死人般的僵笑,恭敬回答。

  丘處機聽到這話,深深地看了劉仲祿一眼,裹緊襤褸的道袍就地坐下,也不管前一夜宴飲的狼藉。

  “大汗,我昔年出家同道七人,有三子先已升化如蟬蛻,只剩下我這個老朽化不去凡骨,如何能有長生不老之藥?我只知道神為真己,身是幻軀,大汗凡是見色起心,當(dāng)自思身假神真。”

  李志常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并不憚于喪軀,卻不忍心見年邁的師父命喪于異鄉(xiāng)——像這樣毫不客氣地抨擊一代人屠,結(jié)果絕不會是樂觀的。

  “如果大汗不信,且屏退左右,與我同瑤池仙宴,越渡眾幻、一覽群真……”

  老道士坐在地上,紋絲不動。

  讓李志常意外的是,對方竟然真的聽從了師父的要求。

  李志常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師父,憂慮之色溢于言表,卻忽然發(fā)現(xiàn)盤坐地上的師父,忽然面容蘧黑,蒼老衰朽了許多,仿佛坐化解去多時的一具遺?。?p>  他在驚詫中還沒細看,就被金瓜武士推出帳外,重重封鎖了內(nèi)外。

  帳內(nèi)忽然飄出了奇異的香氣,濃烈到浸入衣物便無法散去,他的呼吸行動也越發(fā)困難。

  忽然,空氣中猛地響起了簫管之聲,嗚嗚咽咽飄蕩無依,時而有云鶴唳天、時而聞笙管悠然,仿佛帳篷中進入了另一番世界。

  聲音?哪來的聲音?

  李志常驚恐萬狀地問著身邊的師兄弟,大家卻像看瘋子一樣對待他。他沖上前揪打蒙古武士,要求入帳觀察情況,卻被對方怒扔出去。

  李志常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可他的心臟猛然跳動得劇烈。最后才發(fā)現(xiàn),他所聽見的古怪聲音,竟然是從他的心口出飄出!

  對了,那聲音不是笙、不是蕭、不是鶴,而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籟在奏響!

  《南華經(jīng)》說“地籟”、“人籟”是不同形制的蕭類樂器,有獨竅、眾竅之分,“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為是天籟。

  那么此時在他身上出現(xiàn)的,則屬于只有他才能聽見的“心籟”!

  聲音高低粗細各不相同反復(fù)奏響,吹奏到精神幾欲崩潰,赫然是心籟畢鳴的恐怖體驗!

  他保持著頭部貼近胸口的古怪姿勢,匍匐在地上,感覺心籟畢鳴著所有心頭的聲音都時時處處奏響……

  多年之后,當(dāng)李志常親眼見著全真道在辯經(jīng)中失敗,被勒令焚毀道經(jīng),遭到全面打擊時,他的腦海里依舊會浮現(xiàn)出瀚海山河中,那個踽踽獨行的蒼老背影。

  但他知道,師父已經(jīng)死了。

  不是死在大雪山面見鐵木真后的第四年,而是在那天的帳篷中。

  鐵木真在那天起性情大變,居然發(fā)布了止殺命令,聽從修養(yǎng)性命的指示。

  而師父卻像是見到了世間蘊含的全部恐怖,在那之后身體快速衰老,日日閉鎖在靜室中參禪打坐,再也不出門,仿佛就連春日的天空和夏季的花朵都是毒藥。

  可每當(dāng)他打開名為《長春真人又玄記》,想要寫下什么東西的時候,卻總會在面前浮現(xiàn)出一個清癯的身影,仿佛撫著他的肩膀。

  “志常,不可致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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