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別人說我娘陳姑在我兩歲的時候死了，她的死對很多人來說并不意外而是早有前兆，一些人甚至覺得她能撐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太過頑強。
她果然像我外公說的那樣身體孱弱，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年到頭來生病就要生好幾次，她的身體反應比江湖術(shù)士的話還要靈。
降溫換季她要生病，突然下雨她要生病，刮大風了她要生病，搞不好喝碗涼水也要病一病。
時間長了大家只能見怪不怪，以至于后來再看到娘咳嗽了什么的大家的第一反應是這幾天要變天了。
她這一輩子活的憋屈，明明是個弱不禁風的病膏子卻偏偏生了一張漂亮的臉，最糟糕的是家里偏偏還窮。
這樣一來別人欺負她仿佛就成了意料之中的事。
唉！這就是命。
嫁給余雷之后也算是過了幾年好日子，大娘念她身子弱天天照顧著她，就連二娘也不忍欺負她。但二娘對我的態(tài)度就不一樣了，她向來看不慣我，不過這都是后話。
娘下葬那一天大娘一只手抱著我，一只手牽著大哥。我年齡太小能記住的也是少之又少。
我能記住的有娘死在寒冷的冬天，那年冬天格外的冷，我們這里罕見的下起了大雪。
那幾天大雪紛飛，心細的大娘知道娘身體不好特意給她多拿了兩床被子，到了晚上睡覺還特地給娘端去了火爐。
娘本來就異常脆弱，加上天氣驟寒，那幾天她只能躺在床上抵御嚴寒。娘死的那天晚上她感覺口渴于是多喝了幾碗水，然而就是這幾碗水成全了她的死。
那一晚她仍是抱著我一起入睡，前半夜火爐旺加上蓋的厚于是娘感覺有些熱，出了好多汗。但娘沒有太過在意，郎中說過出些汗是好事。娘摟著我昏昏沉沉的睡去，到了后半夜，火爐熄滅，娘出的一身汗打濕了被子，被窩里沒有一絲溫度，單靠娘自己完全無法暖熱被窩。于是后半夜娘被凍醒了，醒了之后怎么也睡不著。她感覺異常的冷，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因為是半夜她實在不愿意因為這種事情叫人，加上她以為她能熬到天亮，所以她只是把我摟的更緊些自己去承受這些，我是她身邊唯一的溫暖。
然后娘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隨著我的一聲聲大哭他人從睡夢中驚醒，人們得以發(fā)現(xiàn)娘的死。娘死的時候依舊死死的抱著我，死了也不曾松開手。
還有就是白色，全都是白色。白色的雪花，白色的大地。人們嘴里的氣是白色的，穿的衣服是白色的，白色的紙錢，還有外公白色的頭發(fā)和胡子。
娘下葬這一天哭的最慘的居然是二娘田鳳仙，她哭的情真意切，絕無半分虛假。
她在我娘身上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不過是一介弱女子而已。田鳳仙幼時挨餓受凍，長大一些就被親爹賣給了作坊，她受了多少苦只有自己知道。如果說她沒能給余雷作陪，高攀上他。那么等到她人老珠黃她說不定也一樣會死在寒冷的夜晚，只不過哪時連個給自己下葬的人都沒有。
我外公來了，這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在余家露面，這也是他第三次目睹親人的離去。他一共來過五次余家，屈指可數(shù)，第一次來把陳姑送給了余雷，第二次是爹和娘成親都時候，第三次是過年他拎了一大尾魚，第四次也是過年他又拎了一大尾魚，第五次就是現(xiàn)在。
他是一個不起眼的矮老頭，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陳，問起別人的時候，大多都是撓撓頭說不知道。
可他這不起眼的人要強了一輩子，正直了一輩子，卻也悲苦了大半輩子。雖然女兒嫁給了鯨骨山大當家但他從未因此拿過余家一樣東西，就算是鯨骨山光明正大送過去的錢財他也通通拒絕，他有他的理由，他說自己還能動，吃的飽睡得好都快要入土的人了要那么多錢干嘛！當然余雷親自上門送的那幾次除外，他實在無法拒絕。
可他還沒等到自己入土，自己最后的女兒居然走在了前面。這一天他不在要強了，他流淚了，止不住的流，我至今為止想不明白老天爺為何如此作惡，三個子女老伴相繼離開，留下他孤苦伶仃。
聽說外公年輕的時候是遠近聞名的漁夫，捕了很多很多魚。如果說老天爺做的這一切是為了懲罰他，懲罰他殺生，懲罰他不夠憐憫。
那么老天爺何不在他剛出生時就瞎掉他的眼睛，縫上他的嘴，讓他餓了也不能吃飯，讓他長大以后也看不見心愛的姑娘。如果說老天爺覺得這樣太殘忍那就在他二十歲滿載而歸的其中一天淹死，成為魚的糧食。
那樣對他來說多好，就不用承受今天，昨天，前天那一切。更不會從墻角人逢里聽到：
“你聽說沒有，他兩個兒子也死了，我早就說過！這都是報應，他年輕的時候抓了那么多魚，多少魚死在他手里，現(xiàn)在他兒子替他還債，死在魚嘴里了！”
這些話對他來說又是很等的殘忍，可能聽多了就無所謂了，可他始終沒直接讓說過這些話的人明白什么是現(xiàn)世報，哪怕和他們對著罵上一罵。
這些東西始終沒有擊垮過他，因為他還活著，兒子死了老伴女兒還活著，老伴死了還有女兒，現(xiàn)在唯一的閨女也死了。
他把一生的苦悶都藏進心里，說不出，也不想說。在今天這些東西被他釋然看透，所有的東西被他轉(zhuǎn)換成了兩眶清淚，兩眶眼淚在他渾濁發(fā)紅的眼睛里打轉(zhuǎn)然后慢慢滑下，那兩眶淚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清澈的東西。
兩眶眼淚流干之后他干瘦的身體里再也流不出其它東西，他在蓋上最后一捧土之后給自己最后的閨女跪了下來磕了幾個頭，他心里有愧卻無能為力。
之后外公來到大娘面前，央求的看著大娘沒有說話，因為他說不出，開口的一瞬間一定會重新流下眼淚，把裝出來的堅強通通忘記，這怎么行，他可是個男子漢。
大娘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我遞給了外公。外公顫顫巍巍的抱住了我，不敢太過親近生怕自己把我弄臟，當時的我沒有因生疏大哭，抓住了他潦草的胡子，外公高興的笑了，眼睛里點滿了萬顆繁星。
隨后外公把我還給了大娘，大娘對他說：“以后您來山上幫忙做些活吧！山上人手一向不夠?！?p> 外公自然明白大娘真正的意思，他同意了，還破天荒的向大娘提前要了二兩銀子的工錢，說是要買一身新衣服。大娘同意了，給了外公五兩，可外公只要了二兩，多的說什么也不要。
就在剛剛所有人都害怕外公會想不開，但現(xiàn)在大家沒了這個顧慮，他們知道外公又有了活下去的動力，別的不說他一定會把錢還上，其實這大可不必。
喪事結(jié)束，大家草草的散去，外公堅持要一個人回家看看，心思縝密的大娘結(jié)合剛剛的事同意了，沒有讓余雷跟過去。
不得不說外公的舉動騙過了所有人，第二天山上的師兄在外公家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
他還是那個倔強正直的小老頭，他確實給自己買了一件新衣服，他換上了新衣服干干凈凈的躺在自己家里的薄木棺材，安詳?shù)淖吡恕?p> 外公的家破敗不堪，只有兩間大小，卻被他收拾的十分干凈，院子里一根雜草也沒有。他的屋子和廚房在一間屋子，另一間就是娘之前的房子。
人們在打理外公房子的時候看到了桌子上用紅布包裹的二兩碎銀，所以只要二兩銀子，剩下的只有幾件補了又補的衣服，可惜外公不會寫字，不然一定能在桌子上看到他留下的書信，上面的內(nèi)容也一定是：“最后麻煩余雷一次，把我埋了?！敝T如此類的。
娘屋的子里只有一張破舊的床和一個大箱子，這個箱子是外公家為數(shù)不多的家具，箱子是外婆嫁過來的嫁妝，箱子里外婆的嫁妝都被變賣。箱子被外公特意留了給女兒做嫁妝。打開以后里面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就只是一個沒有嫁妝的箱子，到最后也沒被送出去。
外公緊跟著娘的腳步一起走了，喪事依舊是余雷辦理的，從挖坑到蓋土，這樣的天氣只有他能挖開腳下堅硬的地。
那一天還在下雪。大娘和外公的交際并不多，就連說話的次數(shù)依舊屈指可數(shù)?？赡锼赖臅r候大娘忍住沒哭，這一次大娘卻哭了，她通紅的眼睛成了寒冬里唯一的色彩。
這一年，大哥十一歲，二哥九歲，我兩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