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吃完了午飯,又在車上睡了個覺,他們昨晚沒睡好,今天正好天氣還不錯,兩人睡到下午3、4點鐘陸續(xù)醒了,爆炸頭本來以為他們馬上就要走,但是老杜說要等到晚上再去。爆炸頭沒有抗議的權(quán)利,再加上覺得老杜知道自己死了的消息,心情肯定好不了,也就不和他計較了。
等到了晚上六七點鐘,他們開車去了周延其在出鎮(zhèn)公路傍邊的家。他家是一棟兩層自蓋的小樓,他老婆沒工作,也不務(wù)農(nóng),就在一樓臨街開了飯館。老杜很清楚周延其的習慣。每次他下班回家之后,都會假模假式的在店里面幫幫忙。然后就坐在館子里面喝酒等著吃晚飯,晚飯吃完了,又一個人慢慢喝,沒有其他事情的時候,往往都要喝到深夜。今天雖然是周末,但是老習慣改不了。老杜故意挑這個時候,現(xiàn)在正是周延其喝酒的時候。
“周所長在嗎?”老杜對店門口正在折騰灶臺,綁著圍裙的女人問,他知道這是他老婆。
哦,在里面呢。周延其老婆隨口答道,看到他們不像本地人,又多看了兩眼。
老杜正要邁步往里走,周延其老婆就扯著嗓子叫起來:老周!有人找!老杜只有收回腳步,在店門口等著。
過了一會,一個黑黝黝的大個子從店里面昏暗的燈光里面走了出來?!罢l???”
老杜看著周延其,他比三年前似乎胖了點,臉上帶著點紅暈,應(yīng)該是正在喝酒。
“哦,周所長嗎?”老杜恭敬的問道。
周延其嗯了一聲,他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因為打斷他喝酒,顯得有些不耐煩。
“哦,我是杜警官的朋友,小時候一起長大的,我才從國外回來,專程來看他。但是剛才到所里面的時候,看門的老大爺說他死了,我想問問他的墓在哪里,我們想去拜拜?!?p> “哦”,周延其的臉色緩和了很多。他不自覺的從臺階上走了下來。
“他的墓在市里呢。他市公安局的同學幫他料理的后事,骨灰放在市公墓,有一個牌位。”
“哦”,老杜小心的點點頭,然后對周延其說,“好的”。
他想了一想,又問道:“那他的家人呢?”
周延其停頓了一下,有些遲疑,半天才輕聲說道:“他沒有什么家人?!?p> 老杜看了爆炸頭一眼,仿佛想再問點什么,又不知道問什么的樣子。
周延其看著他們。
“進來說吧?!敝苎悠浒咽忠徽校屗麄冞M館子里面。
老杜心中總算石頭落了地,他知道,周延其在這個時候,不可能講兩句話就把他們?nèi)釉谕饷妗?p> 他們跟著周延其走進了館子后面的小院里面。一個小方桌,一個小矮凳,上面有一盤水煮花生,吃過的花生殼散落在四周,一瓶酒,一個小口杯,里面還剩著半杯酒。
周延其扯過了傍邊的兩個小馬扎,在桌子傍邊安好,等他們兩個落座的時候,周延其就已經(jīng)又拿來了兩個小口杯。放在他們兩個面前。
“哦,不好意思,他要開車,不能喝酒?!痹诒^怪異的眼光中,老杜把爆炸頭面前的酒杯移到桌子中間。
“嗯,好?!敝苎悠浯饝?yīng)了一聲,把老杜面前的口杯滿上,然后把自己前面的杯子斟滿了。
“你們從城里來?”周延其把酒瓶放下問道,還沒等老杜回答,他就扯著嗓子望店里面喊道:老婆,炒兩個菜!
“嗯,從省城過來的,我才回來就過來看他了,我們原來小時候關(guān)系很好。十幾年,哦,二十幾年不見了。想不到回來就……?!?p> “嗯”,周延其嘆了口氣?!袄隙胚@人不錯。挺好的人,和大家關(guān)系都不錯,人也和氣,我們都沒有覺得有什么,是我們疏忽了?!?p> “其實也有些苗頭,但是我們都沒有注意,也不可能想到這么嚴重。直到他……自殺,我們才知道這個病會這么嚴重,我們?nèi)绻茉缰谰秃昧??!?p> 看到他越來越自責,老杜舉起酒杯來碰了碰周延其桌子上的杯子,然后抿了一口。
周延其也舉起酒杯喝了一口。
“小杜其實很優(yōu)秀,大學生,你是他朋友,也應(yīng)該知道,人其實也很聰明。聽他市局同學說,他在大學的時候就很拔尖,后來到工作崗位上也有很干勁,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后來吧……”
周延其又嘆了一口氣。
“可能是他爸死了,對他打擊挺大的。”
“他爸怎么死的?”爆炸頭正在剝花生,隨口問道。
老杜想不到爆炸頭會插嘴,他瞪了爆炸頭一眼,爆炸頭根本沒有看他,仿佛在聽一個故事,一臉的好奇。
“他爸是一個中學老師,聽說也是抑郁癥,在家里面燒炭死的。”
“他媽呢?”爆炸頭忙不迭的又問,老杜實在很后悔讓他一起進來。
“這個他應(yīng)該知道”,周延其朝老杜努努嘴,老杜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
“他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和他爸離婚了。他一直和他爸過。所以感情很好。”
“哦”,爆炸頭點點頭,偷偷瞄了老杜一眼。
周延其并沒有看他們,他低著頭剝著花生,繼續(xù)著老杜的故事。
“他爸死了的時候,他當時正在刑警隊,執(zhí)外勤,接電話很困難,他爸死了以后第三天他才回家奔的喪。這個對他可能打擊很大,再加上那個時候,刑警隊工作壓力也比較大,很多事情不順,也可能事情看多了。我原來也在刑警隊待過,知道哪些事情,每天都要看到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人,不像是人干出來的事情,而且社會也不理解??赡芤驗檫@些,他的心就淡了吧。在市局又待了幾年,他就調(diào)到我們這里來了?!?p> “這些都是我后來聽他市局的同學說的,反正小杜調(diào)到這里來的時候,我當時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人很認真,做事也勤快,雖然不像他同學說他以前有激情有抱負,但是工作積極,遇到危險困難都敢上,五觀都很正,不像一個有抑郁癥的人。不過我也不懂這東西。不知道有抑郁癥的人會怎么樣。我當時也發(fā)現(xiàn)有些問題,但是根本沒有往這個方向想,只是覺得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什么問題?”爆炸頭又發(fā)問了。
“也不能說問題”,周延其停下酒杯,歪著頭想了想?!拔抑皇怯袝r候不能理解,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后諸葛亮,如果早知道抑郁癥,我可能能把這兩者聯(lián)系上。就是這個人吧,怎么說呢?有點和其他人不一樣?!?p> “哪些地方不一樣呢?”這次老杜已經(jīng)決定不能再讓爆炸頭說話了,干脆自己問了。他沒有想到周延其會覺得他和其他人有不一樣的地方。
“我當時就覺得吧,他好像沒有什么目的。人活著嘛,總是有個奔頭,這個人好像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東西。他在派出所的時候,除了我,其他人都叫他老杜,可能就是這種感覺,就是覺得他像個老人一樣。說他沒有奔頭吧,他做事又比其他人更賣力,不像我們村里面的其他人,這種人在我們村里面多得很,錢賺不了,又餓不死,天天都渾渾噩噩的混日子。小杜不是,他做事沒得說,但是又不是為了出人頭地,每次所里面評優(yōu)評獎,他都不爭不搶,仿佛對大家都認可的東西看得很淡。他一直到三十多了,還沒有娶老婆,應(yīng)該說他條件不錯,又是國家公務(wù)員,還是大學生,在我們這個地方找老婆不難,那些年他好像一直就沒有想過這回事,好像一個人過也不錯。他在鎮(zhèn)上這么多年,幾乎也沒有什么朋友,都是獨來獨往的?,F(xiàn)在想起來,我真應(yīng)該多請他到家里面來喝喝?!?p> 老杜不自覺的舉起酒杯,周延其舉起自己的杯子狠狠的碰了一下,把整杯干了,他用手擦擦嘴,可能是喝多了,眼睛有些濕潤。
“對不起啊,說多了,我和他很熟,又是他的領(lǐng)導(dǎo),說話可能沒有顧忌。按照道理來說,不應(yīng)該說人這些。我只是覺得可惜。”
老杜沒有覺得周延其說話有什么問題,他倒是很感激,雖然和周延其很熟,但是都是因為工作,他覺得自己因為喜歡觀察,所以很了解周延其,因此才認可他。但是沒有想到周延其也這么仔細的觀察過他,欣賞過,惋惜過他。
“不過呢”,周延其把自己面前的酒滿上,看了看,又給老杜面前的杯子斟滿了。“他在這里這么多年,都這樣過,如果一直這么過下去,我覺得也沒有什么問題??赡芫褪且驗楹髞硭掀?。”
“他老婆?”老杜差一點脫口而出,他忍住了。他看了看爆炸頭,他原來以為爆炸頭會一如既往的好奇,但爆炸頭正在一邊機械的吃著花生,一邊專注的聽著,周延其的故事很明顯沒有講完。而爆炸頭顯然認為,他這么大的年紀,有老婆也不奇怪。
“他老婆怎么了?”老杜輕輕的問道。
“他老婆也是我們這里出去的,經(jīng)人介紹見的面。雙方都覺得比較合適。他老婆是省城大學的老師,博士生,可能年紀也大了。所以沒有多久就結(jié)婚了,但是結(jié)婚不到一年就離了。”
“離了?”爆炸頭完全就是看熱鬧的態(tài)度,“和他父母一樣?”
“是呀,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但是這個肯定就是導(dǎo)火索,可能是讓他想起他父母或者他父親了。我猜的啊。我當時并不知道他父母的事情,他離婚之后,人就有點不一樣了。以前他都比較悶,開會也很少說話,很多事情他心里明白,都藏在心里,很少說出來。離婚之后,他就有點不對,我也說不出來什么不對,有時候就開始有些玩世不恭?!?p> 周延其想了想:“也算不上玩世不恭,就是不像以前那樣,說話變得有點隨便了。有時候和市里開個會,或者看個電視什么的,他就會說這不對,那不對,好像看什么東西都不順眼。但是我們當時覺得可能是在鄉(xiāng)村待久了,發(fā)點牢騷,根本就沒有往抑郁癥這個方面想?!?p> “那他怎么死的呢?”這個問題是老杜一直想問的。
“在屋子里面上吊死的,他和他老婆在市里買的房子。半年前了。2019年6月16日,我記得很清楚,當時還把我叫去了的?!?p> “把你叫去了的?”老杜貌似隨口的一問,但是他知道,一個警察死了,一般一個單位的同事是不參與調(diào)查的。
“嗯,因為他沒有親人,聯(lián)系他前妻又不愿意來,所以把我叫去了。調(diào)查是市局的人調(diào)查的。我們是同一個單位的,不可能參與調(diào)查?!?p> 老杜哦了一聲。
“但是死的是我多年的戰(zhàn)友,又是警察,周延其接著說,我是他領(lǐng)導(dǎo),不可能不關(guān)心,也不可能不懷疑有其他可能?!?p> “我看過卷宗的,沒有什么問題,確實是自殺?!闭f完他垂著頭,看著手里的酒杯,又喝了一口。周延其看來知道他想知道什么。
“就算他再反常,再不合群,我們這幫人也不可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周延其抬起頭來看著老杜很堅定的說。
老杜沒有什么想問的了。
八九點過的時候,周延其把他們送出了門。在臺階下問了他們今晚去哪里,他們說準備開車回市里面先住一晚上,然后再走。周延其放了心。
“哦,對了,他的遺物呢?”老杜問。
周延其并沒有覺得這個問題有什么不妥。
“他沒有親人,我和他同學就做了主,把他的東西,不能賣的或者私人的東西,都一起燒給他了。能賣的就都賣了,包括房子。賣的錢給他辦了喪事,在市公墓定了個牌位。剩下的錢,我們一起做主捐給省警察學會了,他們現(xiàn)在正在搞一個什么警察壓力應(yīng)激的研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