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 出走的陳雯雯
窗外下著細雨，伴著微風(fēng)斜斜地避過雨搭，淅淅瀝瀝地磕在窗臺鶴望蘭那翠綠的葉片上。
時值正午，因為下雨的關(guān)系，這個簡單而干凈的臥室有些昏暗。唯有書桌前的拉升式綠罩臺燈亮著，淡淡的白光映著陳雯雯，可陳雯雯卻并不在此。
她在一艘橫跨大洋的船上，耳畔響起的不是雨聲而是肖邦。
她看到一個少女與一位穿著西裝的青年相遇，看到燥熱的西貢街頭以及永不停歇的湄公河。
不知不覺，一頁一頁地過去，直到那行她再熟悉不過的字句映在眼中泛起她的眼淚——
他對她說，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
諾夫勒堡——巴黎。一九八四年二至五月。
她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等到眼角的淚悄然滑落，她再度睜眼，回到了這里。
直到擦干眼淚，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在老房子的臥室里。
很快，她想起來，這只是個夢。
啊，又夢到老房子了。她心中感慨，有些欣喜又有些惆悵。
合上書，動作溫柔，仿佛是將嬰兒放回搖籃的母親。
接著直起身子，看向眼窗外被細雨澆打著的鶴望蘭，眼睛微微瞇起，就這樣隔著窗外的雨聲，陳雯雯伸了個懶腰。
她們家是在她升上初一后搬走的，她初二那年，老房子被賣掉，如今家里的那輛帕薩特就是用賣了老房子的一部分錢買的。
有時候，不是在夢里，而是在夢外，陳雯雯也會幻想，一天她又會回到老房子，回到自己的臥室，坐在窗邊，晴朗時鶴望蘭葉子的影會投到桌上，若是有風(fēng)，影子便會輕輕搖曳，像是陽光里高挑的舞者，陰雨天時便如同現(xiàn)在，如同這個夢一般，沉靜安詳，陳雯雯相信，再沒有一處地方比那里更適合讀一本好書了。
隨后，她又會惆悵，惆悵老房子早已轉(zhuǎn)手他人，家里那些老物件，那陪伴她數(shù)個晴天與雨天的老書架，老書桌，還有那盞綠色罩子，拉升式的老臺燈，估計早已被人扔掉。
隨后，她悲哀的想到，自己也終究只能在這樣的夢里回到那過去的歲月了。
這個時候，她會覺得一切就如書里寫的那樣，太晚了，太晚了，在她這一生中，這未免來的太早也過于匆匆。她原來的面貌早已不知去向，她才十幾歲，卻已開始變老啦。
不過這樣的感受，她從未和其他人談起過。
她在等，可能是某個如命中注定的時刻，也可能只是一個不經(jīng)意地眼神接觸的瞬間，她會向一個男孩開口——對你說什么好呢，那時，我才十五歲半。
于是，路明非不揣冒昧地出現(xiàn)在了這個有著細雨和老房子的夢里。
如果這是別人的故事，陳雯雯會覺得這很有趣，要么說造化弄人呢，牽拿命運絲線的神明原來也深諳反差帶來了幽默，正如一個被馬戲團拋棄的落魄小丑，誤打誤撞地闖進詩人們的集會。
可當(dāng)這個笑話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陳雯雯卻沒法笑出來，也絲毫無法品味其中的幽默。
她只是皺起眉頭，難以置信地開口道“路明非同學(xué)？為什么，你會在這里。為什么……是你?！?p> 還沒等漲紅了臉的路明非對自己的出現(xiàn)作出解釋，一個噩夢般地聲音出現(xiàn)在臥室門外。
“和啦！大三元！”
陳雯雯地臉刷一下地變得慘白，只覺耳畔一陣嗡鳴。
她閉上眼，無力地坐倒在地，舉起雙手死死地塞住雙耳。
關(guān)于老房子的夢不是這樣的，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陳雯雯同學(xué)，別怕，別怕，我，我，我會保護你的?！?p> 路明非依舊穿著那套西裝，可這一次，他覺得原本合身的西裝變得有些緊，尤其是那被領(lǐng)帶栓著的領(lǐng)子，幾乎要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為什么會是你，為什么，我會夢到……”
陳雯雯哭了，門外的聲音變得更大了，甚至蓋過了窗外的雨聲。
那是麻將碰撞的聲音，是眾人的談笑聲，是用廉價打火機點燃香煙的聲音，是他父母的聲音。
“陳，陳雯雯同學(xué)，總之，你不用害怕，可能待會兒有怪物過來，不過你別怕，我，我會保護你的。”路明非覺得自己的舌頭就跟打了結(jié)一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無論如何都沒法好好說出來。
他上下打量一番，發(fā)現(xiàn)他和陳雯雯正身處一間看上去頗有年代感的臥室里，外面下著雨，房間的吊燈也沒打開，所以房間顯得有些暗，陳雯雯坐在臥床另一側(cè)的角落，身子大半都浸在黑暗里。
見這房間里不像是能突然鉆出個怪物的樣子，路明非下意識地就想打開門去外面瞅瞅，可剛走到門口手還沒碰到門把手，陳雯雯就尖叫了出來。
“不要開門，別開門！”
陳雯雯知道門外是什么，是一張麻將桌，那張麻將桌有一邊的桌角有些矮，爸爸就找了本書墊上，那本書叫《葦間風(fēng)》，是葉芝的詩集，是媽媽最喜歡的葉芝的詩集。
媽媽說，爸爸當(dāng)初為了追她，背下了上面的每一首詩。
那麻將桌就那樣壓在那本書上，那桌角旁，爸爸的腿興奮地抖著，這一輪他抓到副好牌，于是他給一旁的媽媽遞了個眼神。
是啊，媽媽也在旁邊，那書就是她給爸爸找來的，她也在麻將桌上，她面前還放著好幾張錢呢，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比當(dāng)老師時一個月的工資都多。
她還記得，她還記得媽媽的右手邊，有著個煙灰缸，一支煙輕輕點在上面，煙灰散開，夾煙的手指有著火紅的指甲蓋，那是爸爸媽媽合作伙伴的第三任妻子的指甲蓋。
爸爸媽媽不當(dāng)老師了，爸爸媽媽要做大生意了賺大錢了。
這是和爸爸媽媽一起做生意的王叔叔，這是他的妻子鄭阿姨。雯雯，愣著干嘛啊，跟叔叔阿姨打招呼啊。
陳雯雯都記得，她怎么會忘呢，那個噩夢般的日子，如今又變成噩夢來找她啦。
“求求你……不要開門……”她越發(fā)用力的捂著自己的耳朵，可門外的聲音卻怎么也擋不住。
這是陳雯雯想要永遠忘記卻又永遠無法忘記的日子。
這一天結(jié)束后，那個曾經(jīng)和陳雯雯一起看書，一起讀詩，一起聊文學(xué)的父母永遠的變了。
他們拋棄了詩與遠方，全心全意地投入進了生意里——吃飯，喝酒，打麻將，談生意，代替了詩歌，代替了文學(xué)。
而她也會在不久后接受這樣的變化，她會住進一個新的房子里，會有一個粉色墻紙的臥室，能用上最新款的手機，能毫無顧忌地去買自己喜歡的歌手的專輯，上下學(xué)也有父母開車接送，她會接受這一切，甚至漸漸地開始害怕失去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