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細(xì)雨連綿，陰云當(dāng)空。
章龍紹正與蘇筵禮、余渂、古溯忞議事，忽有內(nèi)侍入稟：“靳將軍求見?！?p> “快傳!”章龍紹匆匆扔下奏折，長身立起，疾走兩步，引頸而待。
靳無射衣履潮濕，頰掛雨珠，滿身水汽，他才走入內(nèi)，尚未及行禮，便聞皇上急詢：“可有找到鳳卿？”
靳無射神色凝重，眼底泛紅，沉聲道：“崖底荒莽，草木叢生，已粗略找過一遍，未曾找到鳳大人?！?p> 章龍紹眸光黯落，又聽得靳無射續(xù)道：“高指揮使正率蹈翎衛(wèi)復(fù)逐寸地二次尋索，恐一時半霎難有所獲?；噬嫌龃淘谙?，臣等仍心有余悸，雖刺客已被鳳大人除盡，然圍場警衛(wèi)終不比宮中嚴(yán)密，或有危機(jī)四伏亦未可知，為安全計，請皇上回宮等候!”
靳無射言畢即跪地，少年拗執(zhí)，竟有不從不休之勢。
“人尚未找到，你讓朕走？”語調(diào)低緩克制，隱有冰霜之意。
靳無射跪姿筆挺，獨(dú)面帝王之怒，他想起高鑌戢所托之言：“圣駕滯留圍場終非萬全之策，我救駕去遲，皇上余怒未消，諫言若由我所出，恐拒而不納，勞煩你去復(fù)命，并勸諫皇上盡早起駕還宮!”
靳無射生性寡言，諫詞既窮，只得單調(diào)重復(fù)道：“請皇上回宮等候!”
蘇筵禮撩袍下跪：“皇上，臣以為靳將軍言之有理。臣知皇上憂心鳳大人，然非常之時，變數(shù)莫測，請皇上以江山百姓為念，務(wù)置安全至上!若今日換鳳大人在此，想必亦當(dāng)進(jìn)此諫，請皇上回宮!”
余渂繼而下跪：“請皇上回宮!”
古溯忞繼而下跪：“請皇上回宮!”
“你們……”
章龍紹言而未盡，滿室倏寂，一盞茶，兩盞茶，三盞茶……跪諫幾人持意甚堅，君臣僵硬對峙。
時辰漫漫，候在偏角的韓引眼望那道默然直立的背影，不可知圣心所想，唯從明黃衣袖下拳握而復(fù)放，放而復(fù)握可推其抉擇之艱，大局與私情實(shí)難兩全。
又良久，終得皇帝妥協(xié)。
《朱晢帝傳》載：境熹八年十月初十，秋狝，帝出獵，遇刺，相拼死護(hù)之，墜崖，令索，未果。靳無射具陳滯留圍場之弊，諫請歸宮，不從。蘇筵禮復(fù)以江山百姓乞之，余渂、古溯忞相繼附議，遂從。至午，圣駕回鑾。
同日，昔扶城，鳳府。
涂適良正在庭院中漫不經(jīng)心地修剪一株金釵石斛，采薇手端一小罐烹飪輔料碧螺春從廊下過，掃了一眼，不由駐足：“這花倒是罕見，是南邊的品種么？你存心將它養(yǎng)在如此當(dāng)眼的地方，待少爺秋獵歸來，可別抱怨少爺又順手摘了去紅妝里換酒喝?！?p> 涂適良又被道破心思，停下手里活計，佯裝氣道：“采薇你這丫頭過于牙尖嘴利，可要當(dāng)心將來嫁不出去?！?p> 采薇卻是不甚在意：“那是我的事，不勞涂總管費(fèi)心?！?p> 兩人斗嘴間，麓隗從大門奔入，涂適良斂去笑意，立起身，正色問：“如何？”
“昨日皇上行獵時遭遇象戶國九大武林高手刺殺，少爺……”麓隗話到此處，語音一哽。
涂適良急聲追問：“如何？”
“少爺舍命救駕，負(fù)傷墜崖，皇上已命人全力搜尋，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砰朗一聲脆響，陶罐落地碎裂，茶葉散撒而出。
涂適良吩咐麓隗：“你去調(diào)集府中可用人手，我們也加入搜尋?！?p> “是?！甭蹿箢I(lǐng)命而去。
采薇極力穩(wěn)定情緒，開口道：“涂叔，我隨你們一起去。”
涂適良搖頭：“皇上必會添派人手尋索，我們加入找尋，不過是去盡一己之力，不愿干坐苦等罷了。府中除我之外，唯有愈娘及你資歷最老，愈娘半世局限于廚房，見識淺薄，遇事慌亂，優(yōu)柔寡斷，你需留下，我將府中事務(wù)暫交與你，凡事由你拿主意，你守在府里?！?p> 鳳氏夫婦克儉于家，不嗜豪奢，雖官至公卿而下仆寥寥。及至鳳行祉當(dāng)家，于府中人口亦無增減。不過半盞茶功夫，麓隗便集齊府中小廝、門衛(wèi)、馬夫等粗使男仆，竟不足十人，涂適良陡生人到用時方恨少之慨。
他再次吩咐麓隗：“我?guī)讼刃幸徊?，你速去葡籬巷送個消息，具以實(shí)告。”他頓了頓，復(fù)叮囑道：“范先生與少爺為殺降之事生出齟齬，你若被拒之門外，切不可因情急而造次，轉(zhuǎn)告子午便可?！?p> 麓隗馬不停蹄趕至葡籬巷，立在那間陋舍前，一面心如火灼，一面靜候子午通報，他知道范先生已將少爺逐出門墻，早已做好遭拒的準(zhǔn)備，未料范先生竟肯見他。
范謝桐沉默聽麓隗述完始末，只問了一句：“在什么時辰墜崖？”
“約是巳時?！甭蹿蠡赝暝?，見他未再開口，似已言盡，遂躬身告辭，出得葡籬巷，拍馬直往西北圍場方向奔馳。
范謝桐左手飛速掐算起來，子午見先生正在運(yùn)用鬼谷子掐指占卜術(shù)，他未敢打擾，靜候一旁，屏息以待。但見先生左手拇指在食指、中指、無名指幾節(jié)手指間疾走如風(fēng)，幾番輪轉(zhuǎn)，最后停在食指上節(jié)。子午雙眸微睜，一臉茫然，對此卜算術(shù)一竅不通，未知結(jié)果在此節(jié)有何含義？是吉是兇？
范謝桐起身，吩咐子午：“我需出門一趟，你不必跟著?！?p> 子午站在門口，目送那襲灰衣廣袖背影落落行去，身形似慢實(shí)快，瞬即消失于視野。
范謝桐走出昔扶城，往東北方向去。
靳無射率兵士沿途護(hù)送皇上回宮，接而領(lǐng)皇上增調(diào)的一旅靖鏢衛(wèi)披霜冒露，連夜趕回圍場。
至次日未時，太陽偏西，二遍尋索完畢，仍未找到鳳行祉。
幾名蹈翎衛(wèi)見靳無射往崖底碧潭走去，忙上前道：“昨日相府麓隗已下潭尋過，潭里無人?！?p> “山崖各處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容我再下潭找找。”靳無射一言既畢，猛扎入水。
約莫一盞茶后，靳無射浮出水面，幾人欲接他上岸，未料他在水面略停片刻，換過幾口氣，竟又潛入水，如是再三，方肯離潭。
幾名蹈翎衛(wèi)見他將近力竭，面色凍白，忙將他攙至樹下。
高鑌戢命人生火燒碗熱水給他暖身，又見眾人皆精疲力盡，滿面倦色，遂令原地休息，而他則帶領(lǐng)兩名蹈翎衛(wèi)快馬加鞭趕回宮復(fù)命。
昔扶城，晟霄宮，旻德殿。
“房公公，勞煩為我通報一聲。”
“皇上已有令，凡是從圍場回來求見之人皆不必通報，高指揮使可以直接進(jìn)去面圣?！?p> 高鑌戢抹去面上風(fēng)塵，邁步入殿，明黃色的身影坐在龍案后批閱奏折，未曾留意他入內(nèi)，他走至龍案前十步之遙處跪下：“臣高鑌戢參見皇上。”
有衣袂相擦之微音悉索，似是龍案之后的人立身而起：“快請起，可有找到鳳卿？”
高鑌戢不敢平身，伏地道：“臣等二次尋索完畢，未能找到鳳相?！?p> 皇帝自此緘默，偌大殿內(nèi)針落可聞，高鑌戢以額觸地，一動不敢動，未幾已汗?jié)裰匾隆?p> “繼續(xù)找?！比攵曊{(diào)平靜，未含半分怒意，高鑌戢不由暗舒一口氣。俄而，又聞那清朗之聲自頭頂響起，“找不到，你們也不必回來了?！?p> 殿內(nèi)侍立的韓引聞言微一愣神，抬首望向挺立于龍案前那道狀似冷靜的身影，自皇帝即位至今，這是他目睹他下過任性之極的一道旨意，可謂蠻不講理。
高鑌戢退出旻德殿，兩名蹈翎衛(wèi)等在阜暘門外，見他從宮里出來，均定定望向他，目含詢問，隱有期許，高鑌戢面色凝重，無聲搖了搖頭。三人再上馬背，復(fù)返圍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