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冬至，大雪皚皚，紛揚(yáng)無盡，巍峨宮城，放眼皆白。
晟霄宮，培瓴殿，地龍溫暖，隔絕外間冰寒。
章龍紹執(zhí)起一枚黑子，注目凝視棋盤，于半盤錯綜復(fù)雜的對峙棋子間放到對方右下角，鳳行祉也拿起一枚白子干脆利落扣入棋盤。
君臣二人，黑白相殺，窮策極略，半目不讓。
章龍紹目光不離棋盤，緩緩道：“如你先前所料，半月前，澧祗國率四十萬大軍攻破象戶國虹邊城，罔顧凜冬酷寒天時之不利，點燃兩國戰(zhàn)火?！?p> 鳳行祉道：“兵貴神速，澧祗國必須乘虛而入，象戶國燭陰騎已沒，僅剩幾名老將已不堪大用，澧祗對象戶此戰(zhàn)之易，如探囊取物?！?p> 章龍紹思索半響，落下一子，才接道：“據(jù)聞澧祗國太子澹臺東臨親自掛帥。”
鳳行祉聞言，不覺笑道：“他志在必得，自是坐不住?！?p> 言語間，鳳行祉手下不停，一枚白子攜摧城拔寨之力直入棋盤，終結(jié)對局。
章龍紹手中一枚棋猶待落子，遠(yuǎn)未過癮，不由氣道：“連朕你也敢贏？”
鳳行祉言語誠懇道：“皇上若是想贏，就不該找臣來下?！?p> 章龍紹搖頭笑笑，扔去棋子：“也罷，朕自幼時學(xué)會這圍棋起，就沒贏過你。”
鳳行祉話題轉(zhuǎn)向正事：“皇上，此次象戶江湖人士能混進(jìn)都中，與我國路引制存在的漏洞不無關(guān)系，臣擬上一疏提議改革路引制?！?p> 章龍紹道：“現(xiàn)行路引制已歷三朝，于今確已落后，是該革新了?！?p> “待臣與中書省諸人詳議后再具折上奏?！?p> “嗯?！闭慢埥B端起手邊黃釉龍紋薄胎瓷茶杯淺飲一口，又問道：“你的身子復(fù)原得怎樣了？”
鳳行祉道：“已無大礙?！?p> 章龍紹接道：“今日留下用膳吧？”
鳳行祉微頓，道：“改日可好？今日臣與鳶尾已有約。自臣傷愈歸來，鳶尾曾差人送來幾壇江南美酒，如今酒已盡入腹中，然臣卻一直事務(wù)纏身，終未得暇前去致謝?！?p> “你已有約？”章龍紹故作長嘆，“倒是可惜，朕新近得了三壇好酒，本欲與你對酌，如今看來唯有自斟自飲了。”
他話音未落，對方果然著緊追問：“皇上得了什么酒？”
章龍紹又飲一口茶，慢條斯理答道：“不過是地方進(jìn)上的幾壇酒，無甚可說?！?p> 鳳行祉果斷取舍道：“臣留在宮中用膳?！?p> 章龍紹放下茶杯：“哦?你不去赴好友之約了么？”
鳳行祉動手收拾棋子：“不去了?！?p> 他歸置好棋子，又道：“臣既已答應(yīng)留下用膳，皇上可否讓臣看看是什么酒？”
章龍紹一抬手，即刻有內(nèi)侍送上三壇酒。
鳳行祉看到那質(zhì)樸無華的寬身窄口黑釉酒壇，眸光一亮：“十獵？”
章龍紹頷首：“正是?！?p> “世上會釀造十獵之人已于長徵三年病故，這酒又是從何而來？”
“啟諳巡撫池階睿所進(jìn)貢。據(jù)說當(dāng)?shù)刎斨髻徬履轻劸迫松熬犹帲环慕?，大興土木，鑿地造池，不料從院中挖出埋在地下的三壇酒，遂獻(xiàn)于池階睿?！闭慢埥B嘆道，“斯人已逝，這是世上最后三壇十獵酒了!”
鳳行祉珍而重之地拿起一壇，隨即向殿門掠去。
章龍紹未料有此變故，連忙揚(yáng)聲道：“攔住他!”
守在殿外的侍衛(wèi)身手敏捷，一擁而上，拼盡全力，卻未能碰著鳳行祉的半片衣角。
章龍紹對著那個飄然遠(yuǎn)去的背影，氣得直呼名姓：“鳳行祉，欺君是要砍頭的!”
天地白茫茫，風(fēng)雪中傳回一句話，音質(zhì)清越：“臣已有約在先，恕臣不能失信于人，明日定來陪皇上用膳?！?p> 城西，紅妝里，后方庭院深寂，階上積滿雪，廊下置矮桌，桌上擺滿生鮮食材，桌中央古董羹翻滾不休，鍋底下炭火紅旺，鍋口上熱氣蒸騰，直在漫天冰寒中劈出一方暖地。
一個身披雪白狐裘的女子坐在桌邊，僅用一支蠟梅綰起滿頭長發(fā)，不著粉黛，仙姿佚貌。
侍立一側(cè)的小葵見她伸手將小半羊肉片劃入羹中，連忙上前道：“小姐，鳳公子還未到，不若先等一等？”
“邊吃邊等吧，美食當(dāng)前，我饞得很!”
鳶尾動筷撈起一片羊肉，蘸了蘸手邊的配料，送入嘴里，贊不絕口。
時不時有零星雪花斜飛落桌上，小葵在一旁忙著拂拭，忍不住嘮叨：“小姐，偌大屋子，為何要擺在這廊下呀？這里又吹風(fēng)又有雪!”
“小葵，你不懂，吃古董羹就是要在這四面透風(fēng)的地方，鍋上有熱氣源源蒸騰，屋子里太悶了?！?p> 鳶尾飲一口溫酒，見小葵忙于清理桌上落雪，便道：“小葵，這雪也是可以吃的，不必管它。”
小葵起身退到一側(cè)。
鳶尾又吃一口香菇，自覺味美，遂高聲招呼道：“小花，出來一起吃啊?！?p> 隱身在暗處的護(hù)衛(wèi)言簡意賅應(yīng)道：“不餓。”
侍立在旁的小葵心里對這名暗衛(wèi)嗤之以鼻，不過一個采花賊而已，不解小姐為何待他親如手足，雖然護(hù)衛(wèi)小姐這三年日夜防守，擊退過許多采花盜，也算有苦勞，但她仍然對他也曾為采花而來深存芥蒂。
鳶尾復(fù)飲一口酒，續(xù)道：“小花，我發(fā)覺你近來愈加冷漠，被迫困在這里三年可悶壞了吧？”
“……”
鳶尾見他沒答話，又自接道：“三年之期將滿，恭喜呀!今歲過后，你便自由了。”
她將羊肉盡數(shù)撈出，又往羹中放入一筷子腐皮，忙于吃食間忽聽得暗衛(wèi)回道：“我不服!”
鳶尾夾起一片羊肉伸向調(diào)料碟，隨口接上話，客觀道：“不服也得服，你打不過小鳳的?！?p> 鳶尾舉壺倒?jié)M酒，恰有一片雪花落入杯中，她也不以為意，端杯一飲而盡。興之所至，以指扣桌面放聲而歌，曲是當(dāng)下即興所譜，詞是當(dāng)朝豪放派詩人孔蓪那首《冬候》：
被暖風(fēng)嘯寒，夜長日更短。
醒見云落地，緣是天雪來。
若得爐上羹，千金貨不易。
莫道冬候苦，且安目下景。
清歌既畢，她笑嘆道：“當(dāng)此下雪天吃古董羹，一口熱食一口酒，真是冬候一大快事!”
話音方落，婢女小桑自廊下轉(zhuǎn)角處行來，一路趨步近前：“小姐，鳳公子到了?！?p> 鳶尾即見鳳行祉一身月白錦袍踏雪而來，幾與院中雪景同色，惟如墨長發(fā)束以發(fā)帶，直垂過肩，添為殊色，他手里托著一壇酒。
鳶尾目光為酒壇所奪：“小鳳，你帶了酒來!”
鳳行祉在鳶尾對面落座，將酒壇放在桌上：“從皇上處騙來的?！?p> 鳶尾也不讓丫鬟溫酒，迫不及待拍開封泥，斟了兩杯，率先品嘗一口，只覺綿醇滑喉，淡香留齒，余味無窮，不禁贊道：“好酒!”
她見那酒壇古樸無華而酒味極佳，于是好奇道：“這酒與北地的稻糧燒一樣夠勁道，入口卻比稻糧燒更溫和，與南地的寽約清香相類，卻比寽約更醇厚，這到底是什么酒？”
鳳行祉道：“這便是傳說中的十獵?！?p> 鳶尾大為訝異，再嘆：“不想竟然是柏逍子所釀的十獵酒？我常憾未能同他共生在一個時代，可惜酒方已被他親手一炬燒毀?！珖L十獵，余生可休’，果然名不虛傳!”
鳳行祉執(zhí)壺為她滿上杯：“這酒今日能為我輩所得，也算是一種機(jī)緣?！?p> 鳶尾深有同感，兩人舉杯相碰，一干而盡。
古董羹滾滾不休，偶有稀零雪花飛落羹中，瞬息被熱化，鳶尾將魚丸子悉數(shù)倒入。正當(dāng)此時，忽有一黑衣人閃出，身手伶俐，輕飄飄落在桌邊。
婁玦面向鳳行祉，語氣強(qiáng)硬：“我要與你比試，若輸，則我愿舍自由復(fù)留三年;若贏，則你需當(dāng)眾承認(rèn)技不如我?！?p> 鳳行祉將空酒杯放下，云淡風(fēng)輕道：“好?！?p> 氣氛逐漸僵凝，侍立一側(cè)的小葵與小桑面面相覷。
鳶尾以手指敲了敲桌面，懶洋洋道：“今日只談酒食，不論刀劍。你們要比試請改期，可別礙著我吃古董羹呀?！毖粤T，不再理會二人，執(zhí)起小木勺專注往羹中探撈魚丸子。
婁玦隨即隱身而去，鳶尾抬頭喚道：“小花，你不與我們一起吃么？”
偏執(zhí)的暗衛(wèi)仍舊回之以那句：“不餓?！?p> 坃陽街，紅妝里，前院歡客絡(luò)繹，絲竹不絕，是都城勾欄院中至熱鬧的門庭，后院深處風(fēng)塵中而出于風(fēng)塵外，聲色俱遠(yuǎn)，雪落滿庭，一桌尋常古董羹，兩人杯盞往來，愜意無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