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熹八年，除夕。
采艾在前院忙畢，轉(zhuǎn)身入后院，向廚房而去，她方走至門口，已有馨香源源撲鼻，引人垂涎欲滴。
“好香呀!”
廚房內(nèi)眾人各自忙碌，鍋鏟碗勺相觸之聲不絕。采艾走近砧板邊，看著愈娘手法純熟，在一條桂魚脊背開十字刀花，正準(zhǔn)備做一道清蒸桂魚。采艾默默看了半響，又行近采蕘身邊，看她將一碟淮山倒入咕嚕翻滾的龍骨湯中。高湯味濃，采艾忍不住用力吸口氣，暗自咽下口水。
采葑手下快刀剁著姜蓉，見采艾幾乎將半邊身子探進(jìn)鍋里，便忍不住取笑道：“采艾，你可是又餓了？”
采艾連忙直起身，否認(rèn)道：“我不餓?！彼埔宰C清白，立即邁步遠(yuǎn)離灶臺(tái)邊，走至采薇身側(cè)，看她巧手做面點(diǎn)，及腰高木桌上放著一排拇指大的小白兔，以芝麻作眼，胡蘿卜粒為鼻，長耳挺立，悠然蹲踞，情態(tài)逼真。小白兔腹中鼓鼓，皮薄如紙，可見內(nèi)里肉餡透粉。
采艾捏起一只放入手心觀賞，嘆道：“采薇姐做的如此精致，叫人如何下得去口？”
采葑又?jǐn)D兌道：“你倒可不吃，采薇姐正好能少做幾個(gè)?！?p> 采艾大急：“我要吃的，采薇姐可千萬別落了我的份啊!”
采薇手上動(dòng)作不停，瞬間又捏出一只小白兔放在桌上，笑道：“采葑在逗你玩呢，放心，人人有份?！睆N房中眾人皆被這異常著緊吃食的少女逗笑。
采薇頓了頓，又問，“少爺在做什么？”
采艾摸起一塊栗子酥，正欲放入嘴，聞言答道：“少爺在莞邇亭看書喝茶，是否要我送些點(diǎn)心過去？”
采薇道：“不必了，年夜飯即將備好?！?p> 采令在青瓷海碗中將面粉和水調(diào)勻，攪拌成糊狀，神態(tài)隱有焦急，問道：“采艾，涂總管怎的還不來？我已將面糊調(diào)好，不是說今日要下廚，做他拿手的烙餅給我們吃么？到底來不來？”
未待采艾回答，門外傳來一道聲音：“來了，采令你這丫頭忒心急，我得在前頭盯著他們貼春聯(lián)窗花呢，哪里得空？”
采令接道：“你可以讓麓隗看著呀?！?p> “麓隗得在廊下各處懸掛紅燈籠，府中有近十人告假回鄉(xiāng)過年，人手吃緊呢!這不連你們幾個(gè)丫頭今日都要來廚房幫工么？”
涂適良挽袖凈手，接過海碗，走到炒鍋邊上，采艾吃著栗子酥，忍不住移步近前觀看。
掌燈時(shí)分，年夜飯終于做好，菜品繁多，葷素兼具，極之豐盛。鳳行祉坐在主位，采薇為他斟上酒，正欲為他布菜，鳳行祉抬手阻止，問道：“大家在忙什么？”
“現(xiàn)下沒差遣，大家正歇著，預(yù)備候少爺用過膳后就開飯?！?p> “你下去叫大家過來與我一同用餐吧?！?p> 采薇愣了愣，微有意外，自老爺夫人故后，少爺每年除夕都在葡籬巷陪老師過，今年留在府中過，不想竟主動(dòng)邀他們這些下仆共桌，她應(yīng)答一聲，領(lǐng)命而退。
除卻告假幾人，余下別無親人者，以及故鄉(xiāng)路遙者盡留在府中過年，共計(jì)十人。未幾，眾人齊至，簇在門口，頗為拘謹(jǐn)。
鳳行祉微微笑道：“今日除夕，這頓團(tuán)年飯，請大家陪我一起吃吧?！?p> 一時(shí)道謝聲不迭，眾人忙去添碗添菜，由涂適良領(lǐng)頭，依次入座，余下未得座位者，另自搬椅加座，飯桌頃刻坐滿人，共進(jìn)年夜飯。
鳳行祉端起酒杯，道：“一年辛勞，我敬諸位一杯?！?p> 眾人忙舉杯共飲，幾箸菜下肚，涂適良端杯立起，向鳳行祉敬酒，繼而余人亦逐一向鳳行祉敬酒。
待酒敬一輪，菜過五味，眾人腹飽，殘羹撤去，再上瓜果點(diǎn)心，闔府圍坐守歲，鳳行祉亦留在堂中與眾人一道守歲，宅外間聞零星幾聲爆竹響。
涂適良見時(shí)辰尚早，遂起身提議道：“今日難得人齊得空，我給大家來一段快板吧?！北娙她R聲道好!
涂適良取來快板，即興表演一節(jié)《攫四?！?，竹片噠噠有聲，腕力平穩(wěn)，節(jié)奏激越，一節(jié)打完，技驚四座。
愈娘嘆道：“老涂，沒想到你還有這樣才藝，藏得夠深啊!”
涂適良收起快板，笑道：“幼時(shí)熱愛，曾隨鄰家快板師傅學(xué)過幾載，多年沒碰，略有生疏，讓大家見笑了!”說罷，掃一眼堂中諸人，又問，“下一位，誰愿來獻(xiàn)藝？”
麓隗起身道：“我來表演一套拳法吧?！?p> 少年身體柔韌修長，一套翟拳行云流水，疾如奔雷，緩似和風(fēng)，劈、切、推、挪、抓，變化萬端，令人目不暇接，堂上喝彩不絕。
麓隗一套拳法結(jié)束，未待他回座，采薇已忍不住躍躍欲試道：“我給大家唱首曲?！?p> 少女目光滑過坐在主位的男子，又掃過堂上眾人，旋即開口清唱，聲線澄澈，曲調(diào)婉轉(zhuǎn)，間雜外間此起彼伏的幾聲炮竹響，歌聲如近在耳邊，又似遠(yuǎn)在天外。
四時(shí)相催，朝來夕退，今擲流光圖一醉，紅塵共辭舊歲。
天雪兆瑞，入蟄冬睡，待來年桃紅柳翠，人間又添新歲。
敬這年年歲歲人如舊，罔管恁多得失錯(cuò)對。
敬這年年歲歲人如舊，罔管恁多世情崩潰。
敬這年年歲歲人如舊，罔管恁多榮辱賤貴。
……
天寒地凍，更漏漫長，眾人輪番獻(xiàn)藝，一片歡聲笑語，不知不覺已至子正。
城中炮竹聲大作，眾人互賀新年，鳳行祉給他們逐一分發(fā)利是，堂上其樂融融，吉利話此起彼伏，直至丑初才散去。
丑正，葡籬巷，一道身影翻墻而入，潛入其中一間臥室。未幾，又越墻而去。
城中炮竹聲已歇，喧嘩沉寂，燈下一道長影走過滿地炮竹碎屑。
鳳行祉披著一襲白色狐裘，獨(dú)身走在僻巷中，寒夜清冷，他忽而想起一座孤庵，不知山中除夕是否聽得見塵世炮竹響？
境熹九年，正月初一，葡籬巷。小童子午因昨夜守歲，早晨起得晚，他尤覺睡眠未足，哈欠頻頻，睡眼朦朧走出房門，轉(zhuǎn)去廚房找水洗漱，見廚娘央嬸正在準(zhǔn)備朝食，便道：“央嬸，新年好!”
“子午，新年好!你今日起遲了，我見范先生去你房前走過幾趟，怕是有事差遣?！?p> 子午聞言，連忙洗漱好，趕去范謝桐房間，見他正手執(zhí)棋子自我對弈，下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先生，是否有吩咐？”
范謝桐目視棋盤，淡淡道：“昨夜你房中進(jìn)賊了?！?p> 子午一陣愕然，急道：“先生身負(fù)武藝，既知有賊入室，為何坐視不理？”
“那賊進(jìn)的是你房間，并不是我房間，我又何必多管閑事？”
子午又一陣愕然，竟無言以對。
范謝桐見子午愣在原地，便道：“還不去查看是否有物什丟失？”
子午回到房間，方發(fā)現(xiàn)桌上多出一只錦盒并兩封利是，錦盒中一小罐茶葉，竟是外邦名品，上附一張紙箋，備述沖泡之法。他心中了然，自己收好一封利是，拿起另一封去往廚房，交給央嬸，道：“央嬸，這是鳳公子給你的利是?！?p> 央嬸喜不自勝，收下利是，又問：“鳳公子每年除夕都會(huì)來陪范先生守歲，今年怎的不來？”
“先生不許公子來。”
子午回轉(zhuǎn)范謝桐臥室，范謝桐正執(zhí)一枚白子下進(jìn)棋盤，似乎已全心投注棋局，頭亦未抬。
子午捧著那罐茶葉，猶豫半響，開口道：“先生，昨夜是鳳公子……”
范謝桐打斷道：“我在下棋，噤聲。”
“是。”子午只得閉嘴。
他走到茶案前跪坐下，手腳麻利撤去舊茶，換上新茶，按紙箋上載之法，仔細(xì)沖泡，滿室開水滾沸聲不息，兩人再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