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身在河南，早就聽說了慕容恪病重的消息，但因不奉王詔不能擅離駐地，沒能見到摯愛的兄長最后一面。半年之后，終于等到一紙回京的調(diào)令，燕皇任命慕容垂為侍中、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頭銜很多，都是虛職。他知道，這是太后可足渾氏的主意，無非是想讓他垂手聽命而已。
公元368年二月。慕容垂回到鄴都，來到太原王府，迎接他的是仍穿戴孝服、承襲王位的慕容楷以及他的兩個弟弟慕容肅、慕容紹。看到慕容垂的到來，三人跪下，痛哭失聲：“五叔！”慕容垂默默地扶起三人，與他們一同哭泣，抱成一團，久久不能停止。
經(jīng)太原王府仆人帶路，慕容垂來到慕容恪的墳前。墳上的土經(jīng)過六個多月，尚是新的，已經(jīng)長出了小草。根據(jù)慕容恪臨終的要求，下葬要秘密舉行，不立碑，不植樹，不作任何明顯的標記，一座孤墳佇立于茫?；囊爸?。他支開了仆人，跪在墳前，失神地回憶往事。
從小，除了父母親之外，四哥最疼愛我。他雖只比我年長五歲，卻時時關心我、照顧我、幫助我。他才能超群，卻因為是庶出，不受父王重視，直到自己立下赫赫戰(zhàn)功，令世人刮目相看。以前父王在世時疼愛我，二哥嫉妒，恨不得我死。后來二哥繼位，我母親殉父而死，她知道自己不死難解段王后心頭惡氣，對我更為不利。四哥利用二哥對他的信任，常常在那邊說我的好話，他才漸漸地不再刻意為難于我。巫蠱之案，是他到二哥面前為我擔保，不要將我投到牢里，否則，我早就死過多少次了。二哥死后，他更是將我放到高位，參與國家大計，和他一起征討敵國，成為獨鎮(zhèn)一方的藩王。沒有父母，就沒有我慕容垂，沒有四哥，也沒有我慕容垂！想到這里，他大聲地對著墳墓講：“四哥！你是條好漢子，我敬你，服你，愛你，惜你，痛你，哭你，可你都聽不到了！你是我慕容垂今生最好的兄弟，最大的知己和最羨慕的人！今生能遇到你，做你的兄弟，是我慕容垂最大的福氣。我現(xiàn)在成了一個閑人，不過閑人有閑人的福氣，閑人活得長，不像你操勞過度……嗚嗚嗚……我希望燕國永遠太平，永遠把我當成一個閑人，永遠沒有我用武之地，這樣你就可以在那邊安心地睡了。四哥，你安心地去吧！不管他們對我怎樣，只要我慕容垂有一口氣在，我不會眼看著燕國滅亡的……“
很快，慕容垂向皇上交出了辭呈，獲得了批準?？勺銣喪虾湍饺菰u巴不得他離皇上越遠越好，妨礙他們做事。就這樣，慕容垂在鄴都過起了隱居的生活，兒子慕容令，慕容寶，慕容農(nóng)、慕容隆、慕容麟等也一天天長大，他每天給他們教習武藝，演練兵法，日子過得倒也充實。十三弟慕容納和十六弟慕容德是他府上的常客，他們的母親公孫氏是燕文明帝慕容皝的嬪妃，待兒子成年，便從宮里搬出來，住在北海王慕容納的府中。他們從小也喜歡舞槍弄棒，和慕容令他們整天打打殺殺，夢想在戰(zhàn)場上立功。慕容家有習武的傳統(tǒng)，王室公子一旦成年，先要考察武藝和兵法，考察合格后就可以擔當將軍，鎮(zhèn)守一方，進而開府封王。慕容德剛剛二十多歲，已被封為范陽王，鎮(zhèn)守魏尹，也就是京城鄴都的行政長官了；慕容令、慕容農(nóng)、慕容隆他們都非常地羨慕，經(jīng)常與他切磋武藝，聽他講在任治官的心得。
一日清晨，慕容德急匆匆趕到吳王府求見。
慕容垂向他打趣：“魏尹大人，何事召喚？”
慕容德：“哎呀，五哥，您可別這么說！您武功蓋世，智謀超群，小弟在您面前還差得太遠?！?p> 慕容垂：“無事不登三寶殿?？煺f，有何貴干？”
慕容德：“五哥，是國家大事。秦國四公叛亂，魏公苻庾獻陜城投降我國，并請求發(fā)兵接應，真是天賜良機?。∥乙焉蠒噬?，請求派兵前往，一定可以一舉滅掉秦國！”
慕容垂：“機會倒是很好，怎么出兵呢？”
慕容德慷慨陳辭：“皇甫真引關、冀之眾，徑趣蒲阪；臣垂引許、洛之兵，馳解謏圍；太傅總京都武旅，為二軍后繼。飛檄三輔，仁聲先路，獲城即侯，微功必賞，此則郁概待時之雄，抱志未申之杰，必岳峙灞上，云屯隴下。天羅既張，內(nèi)外勢合，區(qū)區(qū)僭豎，不走而降，大同之舉，今其時也！”
慕容垂淡淡一笑：“嗬嗬！奏章寫得當真不錯！十六弟現(xiàn)在文武兼?zhèn)?，真是三日不見，非復吳下阿蒙了！?p> 慕容德有些著急：“五哥以為皇上會出兵嗎？”
慕容垂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苻庾也給我來了一封信，讓我勸皇上出兵。時機千載難逢，可是……但愿天佑我燕國吧！”
燕皇大會群臣，商議是否出兵伐秦一事。慕容德慷慨陳詞，群臣多有附會。此時慕容評站出來說：“前秦國是氐族所建，國家弱小，依附我們大燕，不敢主動進攻我們。苻堅只稱秦王，不敢稱帝，就是承認我們燕國的地位。我們趁秦國內(nèi)亂去攻打他們，是臣子沒有過失，而帝王去攻打他們，這樣會失信于天下。而且萬一失敗，將與秦國結怨，破壞多年來兩國的友好關系，黎民百姓也會因此而遭殃。我們應當安撫秦國，全力對付晉國那些老滑頭。否則，當我們進攻秦國時，晉國從后面插一刀，我們將首尾不能兼顧，到時候悔之晚矣。”
慕容評力排眾議，卻得到了太后的支持。燕皇慕容暐最終與秦睦鄰友好，不再出兵。下朝后，慕容德如同霜打的茄子，來到吳王府中。
慕容垂正在庭院中練劍，和他對戰(zhàn)的是他的長子慕容令。
慕容垂喊道：“令兒，出招！”
慕容令練得一手好劍法，一招一式迅如閃電，舞動長劍如同旋風，招招攻敵要害；這邊慕容垂氣定神閑，有時紋絲不動，有時緩緩轉身，往往在一剎那間，躲過到來的劍峰。只見他二人，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那兩把劍得遇名主，似有了鮮活的生命，如兩頭長蛇，你追我趕，鏗鏗鏘鏘，撞擊、分開，有時似乎粘合在一起，那是在較量氣力，慕容垂突然向上縱起，身體輕盈如燕子一般，一劍指向慕容令咽喉，慕容令急忙用劍格擋，慕容垂飛起右腳，正中慕容令小腹。二人收劍。
慕容令：“父王好劍法！孩兒還沒有完全學會！”
慕容垂：“世間沒有最好的劍法，劍法都是人創(chuàng)出來的。令兒，你總有一天會超過我的?！?p> 慕容令：“父王喝點水，休息一下?！?p> 慕容德在一旁鼓起掌來。
慕容令哈哈一笑：“十六叔！你何時來的，怎么還躲在一旁偷看我們練功？”
慕容德：“我本來很煩悶的，看到你們舞劍，忘記了煩惱?！?p> 慕容垂：“該過去的總會過去，何必自尋煩惱？”
樹欲靜而風不止。兩個月后，公元368年四月。56歲的晉國大司馬桓溫率軍5萬從姑熟（今安徽當涂）出發(fā)，開始伐燕。桓溫也是一時之雄，他少有大志，胸懷全國，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恢復中原，不像眾多南遷士人，整日鶯歌燕舞，偏安一方，得過且過?；笢氐穆臍v很出色，29歲當上了瑯琊太守，33歲任荊州刺史。34歲滅掉成漢。他更欲效仿諸葛亮，兩次北伐中原。第一次從漢中攻擊長安，進駐灞上，震動前秦，后因糧草不濟，自行撤回；第二次擊敗能征慣戰(zhàn)的羌族首領姚襄，虎口拔牙，收復洛陽，卻很快被燕國攻占。這是第三次北伐了。此次北伐燕國，一為報失洛陽之仇，二為乘勝回師之后稱帝。晉軍這次準備非常充分，桓溫派冠軍將軍毛虎生鑿巨野澤三百里，引汶水會于清水，率舟師自清水入黃河。燕人習慣了在馬上、陸上作戰(zhàn)，何時見過水軍？更何況晉人的戰(zhàn)船高大雄偉，防護嚴密，即使想攻，也無從下手啊。強將手下無弱兵，晉軍一路勢如破竹，三個月內(nèi)，已經(jīng)攻到了枋頭（今河南淇縣）。這里距離燕國的鄴都只有一百多公里了，桓溫下令安營扎寨，等待后續(xù)大軍跟進，讓燕人不戰(zhàn)自潰，收獲此生最大的光榮。
燕國的都城里一片惶恐，上至太后、皇上，下至黎民百姓，都知道晉軍這次來勢兇猛，鄴都兇多吉少了。太原王已經(jīng)不在了，沒有了這個堅實的靠山，誰都心里沒有底了。城里小道消息滿天飛。今天說這個州縣沒了，明天說桓溫的奸細已經(jīng)進城了，連皇上準備遷都的事，都傳了出來。街上開始有點亂了，誰都不想死在戰(zhàn)火之中。商人開始甩賣東西，甚至有人賣房子賣地，要舉家搬到薊城甚至龍城去。
正值七月，一個炎熱的下午，慕容德滿頭大汗，氣慌慌地進了吳王府?！拔甯?，五哥！大事不好了！”
慕容垂鎮(zhèn)定地問：“十六弟！怎么了？坐下喝口茶！”
“五哥，我還哪有心情喝茶？皇上和太后、太傅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要遷都龍城，準備明日就下令了?！?p> “好端端的，為何要遷都？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隱居在家，有所不知啊。這三個月來，晉國桓溫來犯，一路北上，派建威將軍檀玄攻占了湖陸（今山東魚臺），俘虜了寧東將軍慕容忠?；噬吓上纶跄饺輩柭受?萬馳援，被晉軍大敗，已經(jīng)全軍覆沒了。高平太守徐翻降了，護軍將軍傅顏敗了，樂安王慕容臧也頂不住了。晉國舊臣孫元在武陽（山東莘縣）起兵接應，桓溫已經(jīng)到了枋頭了。為防止朝野恐慌，今天太傅進宮與皇上、太后商議。準備悄悄遷都?！?p> 慕容垂拔出墻上的劍，向桌子一角砍去：“混賬東西！”沉默有頃，他收劍入鞘，說了一句：“我要面見皇上?！?p> 燕皇宮里，正在為遷都做一切準備。太監(jiān)、宮女們都在收拾東西，不時為了哪件該帶，哪件不該帶，而發(fā)生爭執(zhí)。慕容暐獨自坐在房間里嘆氣：“想不到四叔剛死了一年，我們就要把鄴都給弄丟了！我怎么對得去死去的父皇啊！嗚嗚嗚”
宮人向皇帝通報：“陛下，吳王求見?！?p> 慕容暐心說：“他在家隱居得好好得，此刻來看我的笑話么？也好，我且看他怎么說！”“宣！”
慕容垂邁著堅定步伐走進，跪下：“陛下，臣有事稟報?！?p> “何事？報來！”
“正為遷都之事?！?p> “五叔，晉軍桓溫已經(jīng)打到枋頭，快則五日，慢則十日，就要攻進鄴都，太后和太傅勸朕遷都，我已經(jīng)同意了。我們還回到龍城，把晉國的土地還給他們，這樣他們也不會趕盡殺絕，總不致讓我們宗廟被毀吧！“
“臣請領兵破敵！臣去之后，兩個月之內(nèi)，必與桓溫決戰(zhàn)，如臣取勝，自不必遷都；如臣失敗，必死在前方，皇上到時再遷都不遲！“
“五叔，朕派去那么多人，都不是桓溫的對手，一個個有去無回。你是皇親貴胄，何必冒此風險，自取其辱？”
“臣不敢丟棄與先皇一起浴血奮戰(zhàn)才取得的土地，不敢忘記太原桓王（慕容?。┡R終的囑托。”
“好吧！你有什么要求？帶多少兵去？”
“請慕容德與臣一同到前線去，不增派一兵一卒?！?p> “好，慕容垂聽令?！?p> “朕命你持節(jié)替下慕容臧，為南討大都督，率軍5萬，抗擊晉軍。驅逐敵師，恢復南境?！?p> “臣遵旨?！?p> 慕容暐又傳令，讓太傅慕容評遣使向秦國求救，請秦國速派大軍支援，共同抗晉，事成之后，愿割讓虎牢以西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