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涼了起來,大地一片荒涼??帐幨幍奶锏乩锎藭r只剩下挨著地面的一截枯黃的禾桿,一群群不知名的小黑鳥在里面找食吃,偶爾有人經(jīng)過,它們便驚得飛到光禿禿的樹上。
這個時候是莊稼人最清閑的時候,所有的農(nóng)作物都進(jìn)了倉,地里只種了包心菜和芹菜、蘿卜等幾樣抗寒的菜,牛也是在牛圈關(guān)著,整個冬天它們就吃干稻草和主人一天喂一桶撒了米糠的洗鍋水。平日也沒誰會往地里跑了,所有人都窩在村里不出去。
夜晚,北風(fēng)呼呼地刮過,將窗戶上的薄膜吹得鼓鼓囊囊。這樣的時候,人們早早地窩在被子里。陳有和一家也不例外,為了省錢,他們早早把蠟燭吹滅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幾聲狗吠聲響起,接著是更多的狗吠聲,后來又慢慢停了下來。
在這狗吠聲中,摻雜了一個男人不著調(diào)的歌聲。
陳有和搖搖頭無奈地嘆了句:“這個賴子!也不怕冷?!?p> 這個滿嘴不著調(diào)的男人叫“號家賴子”,住在昌世老漢那棟祖屋的下邊一些,今年剛剛五十歲。他早年死了女人,自己拉扯一女兩子生活。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就發(fā)了癲,一天到晚在村里游蕩,嘴里常常胡言亂語。一到下半夜還愛唱一些別人聽不懂的歌,一唱就是半宿。附近的人被他鬧得沒有安寧,不過也沒人敢怎么樣,反而見到他搞壞事,你還得給他遞根煙,說一些好話來哄他。大家都忌憚他,他一個瘋瘋癲癲的人,說不定就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來,你還沒地兒說理!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鵝山的鐘撞了九下,一家人漸漸有了睡意。
“哎呦,短命鬼!“
“偷豬啦!個個快起來,有人偷豬!“幾聲大喊打破了平靜的夜。
接著就是慌亂飛快的腳步聲。
陳有和迷迷糊糊醒來,仔細(xì)聽了聽,同譚家英說:“像是三世叔的聲。我去看看?!?p> 他匆匆披了件棉衣,操起門背后的矛鉤。叮囑媳婦記得把門頂住,就轉(zhuǎn)身出去了。
屋里譚家英摟著兩個小孩,聽著外面的喊叫聲,心里有點(diǎn)慌。月紅和立生也嚇得不敢睡了。
陳有和跑到三世家,他家點(diǎn)著蠟燭,門口已經(jīng)聚集了幾家的女人,三嬸正在門里拍大腿搖頭哭喊,“遭瘟的,天殺的短命鬼……“
“三嬸,這是咋啦?“
三嬸走到門口,急得話都講不清了,指著村口,“那個方向去了,偷豬!“
陳有和一路狂飆,路上碰到友世和有金等其他五個后生,六人一路朝村口追去。
另一隊(duì)男人打著手電、敲著鑼上了勺子巖。說不定偷豬賊就藏在勺子巖的某個洞里。男人們嘴里大喊著,“散開、散開……”,并不停地晃動手里的電筒。敲鑼是為了嚇走不干凈的東西,嘴里喊的話也是對它們說的。不時有不知名的鳥兒驚得從旁邊的灌木叢里撲簌簌飛離。
陳有和一行人追到村外,在石攔附近發(fā)現(xiàn)了被五花大綁的昏睡的肥豬。有和、友世兩人守著豬,其余四人在附近的巷子里搜索了一番,還是沒有偷豬賊的影子。估計(jì)是嚇得棄豬逃跑了,在石攔那里隱約能看見一點(diǎn)火光朝鄉(xiāng)道的方向移動。
不一會兒,得了消息的陳三世同他兩個兒子也趕來了,大伙一塊把豬給抬回了三世屋里。其他出去找豬的人聽得消息,也陸續(xù)回到了三世的屋里。
此時,三世屋里的那頭大肥豬還躺在馬口里昏睡著。村民鄰里之間知根知底,家家戶戶的豬都是散養(yǎng)的。豬兒并不傻,白天在家附近游游晃晃,到點(diǎn)了就回家來吃食。許多的人家連住的地方都緊張,更沒有專門的豬欄。家里養(yǎng)的豬夜晚就躺在馬口里背風(fēng)的地方睡覺,沒遮沒擋的,便給這些小賊有機(jī)可乘。)
現(xiàn)在二十多個后生或蹲或站在三世家的馬口里,三世叔給每人發(fā)了一支煙表示感謝。不善言表的人往往通過發(fā)煙來表達(dá)心中的感謝。大家吸著煙,七嘴八舌地說著這事,“那幾個婊子崽,是跑得快,要是抓住了,不得把他們綁樹上打死!“金世氣得牙癢癢,也不去打聽打聽,在整個什馬,乃至蕪豐縣,有幾個不怕死的,敢來惹羊山人。
“會不會是前兩個月被揍的那幾個婊子崽?”陳有和想起來。就在兩個月前,學(xué)滿和妹子小花去什馬趕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小花被一個小子捏了一下屁股,學(xué)滿去理論,對方仗著人多,還把學(xué)滿給掄了幾拳。好在遇上了村里幾個人,把三個小子攔住不給走。學(xué)滿騎著腳踏車跑回村里,喊了一車的后生,坐著有良的拖拉機(jī)氣勢洶洶地朝什馬開去。
到了什馬的老橋邊,一車的后生手里掄著家伙,沖到那幾個鬧事的小子面前。對面的人也喊了救兵來,總共有一二十個,也是個個手里操了家伙。
學(xué)滿走上前,就朝動手的小子丟了一塊石頭,對方被砸出血,兩人纏斗在一起,旁邊的人也開始過來幫忙。另外的人看著對方帶來的人,不讓去給幫忙,最后那小子被打得鼻青臉腫。對方的人為了面子肯定也不會就這樣罷休,雙方僵持了一個下午。直到天黑,縣里來了一車武警才把他們驅(qū)散。
說不定就是因?yàn)檫@事,他們來報(bào)復(fù)來了。
屋里的人聽了有和的話,覺得很有可能就是他們,因?yàn)橥獯迦送禆|西一般都知道避著羊山,沒誰這么大膽子。
“那肯定就是那幾個婊子崽。“其他人都肯定道。
“下次見了,老子還要打!“學(xué)滿站起來,重重地吸了口煙。
“那是肯定的,婊子崽不怕死就來?!?p> 一群人穿著單薄的衣服,義憤填膺地講著話。雖然凍得手僵腳僵,但心里卻是翻騰的。這樣的時候,他們的心里有一種深深的集體榮辱感,雖然平時也免不了小磕小碰,但是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們便是一體的。
十一月中旬,終于下了第一場雪。有一種說法叫:不落雪,不過年??隙ㄒ谀昵跋聨讏鲅┑?。
一早,陳月紅還在睡夢里,這樣陰冷的早晨是最適合躲在被窩里的。她媽從屋外走進(jìn)來,興奮地說:下雪了,快起來。對于潔白的雪花,沒有一個人能抗拒它的美好。
月紅和立生一下從床上跳起來,自從入冬以來,他們一直在盼著下雪。他們快速穿好衣服,飛快來到屋外,只見整個世界都變成一片雪白,地面、屋頂、樹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白雪,是那樣美麗而神圣,平日里的破敗不復(fù)存在。遠(yuǎn)處的三層嶺被白霧圍繞,只露出一個個蒼翠的山頭,像仙境一樣縹緲。
他們興奮地來到水塘邊,四周也是一片雪白,水面結(jié)了一層冰,罩住整個水面。
“呀,我們來敲冰玩?!傲⑸嶙h。
“好?!?p> 姐弟倆還沒開始動手呢,華英姐妹也來了。
“我們?nèi)ネ姹?,月紅揚(yáng)著凍得通紅的臉同華英姐妹說。
“好呢,好?!敖忝脗z忙不迭答應(yīng),于是四人用腳踢開雪,扒出石頭,又慢慢挪到水塘邊沿,用石頭敲下一塊冰,小心翼翼地拿到安全的地方,再去找一根稻草,揪下一小節(jié),放到嘴里對著冰塊的一個地方不斷吹氣,直到吹出一個小孔,這樣,他們就可以用稻草穿過去綁個結(jié),提著它到處跑。
冰塊玩膩了,立生又回家,偷摸著把斜立在灶房墻根的一根竹篙扛了出去,四人要去別人家屋檐下戳冰柱吃。華英力氣大些,她負(fù)責(zé)戳,其余三人負(fù)責(zé)在下邊扯起衣角接。也有不小心戳下別人瓦的,只聽得“哐當(dāng)“一聲,接著就是屋里主人家的罵聲“哪個短命的!“。四人飛快地逃跑,藏到背人處去吃冰柱,冰柱放進(jìn)嘴里,只聽得四人凍得“嘶嘶嘶“叫。冰柱吃完了,也玩膩了,她們才感覺到冷。華英帶著妹妹回家,月紅和立生不敢回去,一雙手凍得通紅,媽媽要說的。于是她們便去爺爺婆婆屋里。爺爺這時候縮在床上,裹著一床舊棉被,身下墊了一張舊毛毯,毛毯下則是之前淘汰下來的發(fā)黃的棉被,棉被的一個角燒出一個黑洞,那是冬天里烤火,有一次不小心把火籠踢翻了燒得。最底下鋪了一層厚厚的稻草,年紀(jì)大了,怕冷,這樣要暖和些。婆婆窩在床邊的矮竹椅里打盹,身前抱著一個盛滿柴火炭的火籠?;鸹\上蓋著半塊破舊的藏藍(lán)色布套子。
“婆婆?!霸录t、立生一下鉆進(jìn)屋里,齜著牙直搓凍得麻木的小手。
“哎!娃娃快來?!靶ぜ乙幌聛砹司瘢χ泻魞蓚€孩子到身前,抓住他們通紅的小手放到火籠上去烤。一會兒之后,月紅和立生只覺得手開始癢起來。
肖家用火鉗在火籠里翻找了一通,從里面夾出兩個半大的烤紅薯遞給兩個孫兒。月紅和立生眼里一下來了光,掰下一塊黑殼,露出里面黃白色的肉,熱氣騰騰、香氣四溢!他們就著殼,幾口就下了肚,燙到心里去了,又嗷嗷叫。
“慢點(diǎn),慢點(diǎn)吃?!靶ぜ掖认榈乜粗鴥蓚€孩子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像一朵花一樣展開來。
對于老三家的兩個孩子,肖家格外心疼,她本來打算誰家的娃都不管的,這樣幾個兒子就不會有想法。之前也確實(shí)這么做的,老大、老二家的娃娃,她確實(shí)沒管過,兩個兒媳背地里也有不滿。沒辦法,你管了一家,管不了幾家,反而兄弟間會起矛盾。但是老三不爭氣,成日里出去打牌,兩口子經(jīng)常吵嘴鬧架,弄得家不家的,孩子也跟著擔(dān)驚受怕。再說老三家住得又近,兩個娃娃也同自己親,所以平常也會多照看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