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里拉找到他的年輕主人加甫時，這個小伙子正在用給雇傭兵奴隸格爾曼遭受凍傷的右手敷上烤熱的泥土。他松了一口氣，也有點驚訝加甫愿意跟這些人混到一起。這幾個人在野外支起了一個篷子，點起了一堆明火。里拉對奴隸們這種走走停停、愛支營搭帳的散漫作風(fēng)無法茍同，不過多虧了這樣他才順利地找到了他們。
他們相擁著慶祝了這一連串的幸運帶來的重逢。這支小小的隊伍既沒有聽從米哈伊爾這個直劍一般的人的命令，也沒有整個叛出他們奴隸的身份。格爾曼和加甫把這七八個人堪堪粘合成一個隊伍，他們現(xiàn)在互相認(rèn)識彼此，結(jié)成了一個不想讓任何一個成員丟掉性命的團(tuán)塊。
里拉要加甫和他一起去找一家之主加利亞。他們都知道他會在哪里——一定又在他建在北邊林子邊上的、有爐子和全套打獵的東西的小屋。這些年只要不是必須出現(xiàn)在村子，加利亞常在他的小屋里一待就是好幾天。彼得羅和加利亞，查德利諾家這一輩的兩個男人都對離群索居有種奇怪的向往。
加甫拒絕了他，他有一個能說的理由和不能說的理由。能說的理由是他不愿意拋下身邊的這些人，他愿意現(xiàn)在帶他們到村子里去。
里拉猜到了他沒有說出的那個理由，加甫不希望這些沒有合法身份的人給他的父親帶來麻煩，而且他的父親很有可能不想和陌生人扯上關(guān)系，少年幻想著也能夠成為這些人的頭兒。
里拉不想告訴他這個想法有多幼稚，他只想告訴他這個想法有多危險——在羅克賽蘭，收容或者說窩藏這么多陌生人是一項死罪。米哈伊爾看起來是會把這種法律視若無物的人，但是加甫沒有這樣的膽量，沒有這樣的能力，也沒有這樣的自由。
但是他拗不過他的年輕主人，他其實也不想去拗。我們要說說這位仆人在當(dāng)仆人時的一個特點，就是他把為了忠誠而在其他事情上犯蠢看作是一種高尚的、富有道德的行為。他上次鋌而走險是和米哈伊爾一起摸進(jìn)村子找回米倫，但那一次他并不覺得緊張：他自信和米哈伊爾這樣的人一起可以對付一個小小的村子里能出現(xiàn)的任何意外，而且兩個大膽的人可以互相使對方更加無畏。
但是現(xiàn)在他有些害怕，還有什么比忠誠的仆人不得不跟隨愚蠢的主人更讓人害怕的嗎？他一直是忠誠的，卻也害怕因為自己的忠誠反而讓主人陷入不利。在他內(nèi)心深處有一點幽深的心思，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假如加甫和他真的成為一主一仆的亡命之徒，他可能會覺得很高興，他時不時有點懷念在山林和鄉(xiāng)間縱馬求生的那段短暫時光。
他們于是和格爾曼碰到一起商量了一下，格爾曼欣快地同意了，只是追問加甫如何安置他們。
“坦白講，我們不能?！崩锢舆^話頭，“但雪封了路之后，你們在莊園里除了查德利諾的認(rèn)可不需要其他的安置，只要記得不要惹是生非，付你們該付的錢就好。等到路好走了，你們大可以到凡都去，或者回到北方?！?p> “這樣就好了。我們的那位魯莽的年輕人呢，我是說，米哈伊爾?！?p> 格爾曼問出這個問題后，加甫也好奇地看向里拉。
“他還在想著怎么把塔族人全部放倒呢。要我說，有他這種人也是好事，好教彼得羅明白塔族人是些什么貨色?！?p> “他可真是個羅克賽蘭人中的羅克賽蘭人。我當(dāng)雇傭兵的時候，我們有一位羅克賽蘭來的伙伴，拿著短刀就敢說他能阻擋十個騎士的沖鋒。”
“他后來怎么樣了？”加甫好奇地問這個異國人，這幾天他從格爾曼這里聽了很多混著吹牛的故事。
“他倒是做到了，我們因為這個打退了比我們?nèi)硕嗟臄橙恕５?，唉，最后我們也沒能把他的衣服和劍找齊，更別說…”
加甫吸了一口氣。
“要我說，他不像你們想的那么沒腦子?！崩锢届o地說?！拔衣犨^你們的經(jīng)歷，你們以前有一個主人的對吧，一個真正的主人。能干掉那樣一個人，至少說明他能把魯莽的行為給做到底?！?p> “照你的說法，老伙計彼爾姆已經(jīng)死了，因為他把米哈伊爾的想法都給兜出去了，所以我們現(xiàn)在正被通緝著？”
“沒錯，塔族人親自在找你們。不過他們往南邊去了，和你們現(xiàn)在的地方差著十幾里路。”
“那么我們該怎么辦呢？”
“我也想知道。你們?yōu)槭裁床桓莻€馬夫往索萬去呢？”
格爾曼一時語塞了。他對寒冷的畏懼影響了他的判斷，直到現(xiàn)在他也堅持認(rèn)為他們無法在這樣的天氣中順利地到達(dá)索萬。他似乎已經(jīng)忘了在那個命運改變的夜晚是他自己提出隊伍應(yīng)該到索萬而不是凡都去。他羞于承認(rèn)自己像一只受驚的草原老鼠一樣只想順著最短的路鉆進(jìn)最近的洞窟里去。
“你們只有這幾個人的話，村里到處都可以去的。”加甫對這件事情倒是很樂觀。“先熬過最冷的日子再說嘛，過個幾天你們可以跟我到林子里去打獵?！?p> “那么我們剩下的那些人呢？”格爾曼想起了留在原地的那些人。他和車夫各自率領(lǐng)的隊伍其實是奴隸里的精銳，米哈伊爾為了動手才把他們挑選了出來。剩下的那些人恐怕被塔族人瞪上一眼都會嚇得蔫下去。其實他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塔族人往那個方向親自去了。這在年輕的米哈伊爾的計劃當(dāng)中嗎？如果換成格爾曼，他可能也會做出把負(fù)擔(dān)甩掉的安排。
“現(xiàn)在能顧得上自己就不錯了?！崩锢且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他看出了格爾曼的保守和謹(jǐn)慎，也知道他在等著其他人說出這種話。他覺得有點可笑，如果是米哈伊爾的話，有保住同伴的命的機(jī)會，他不會推辭，但如果只能舍棄這些人，那他也不會回頭看一眼。格爾曼則恰恰相反，是不是人的個子大了，思維就變得遲鈍了？
不管怎么樣，他們都打算現(xiàn)在就到村子去。里拉深深地?fù)?dān)心這幾個人一到村子里就被衛(wèi)兵們抓個正著，這樣難免連累到他和他的主人。但是他也的確無法狠下心來把加甫拽走，在這樣的大雪天氣里，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像動物一樣，能從人和人的抱團(tuán)中獲得一種安全感。
他們用破碎的皮和氈布裹住腳，免得深深的積雪灌進(jìn)鞋子里，在主仆二人的指引下向查德利諾莊園走去。雪下得小多了，順利的話，一個多小時就可以到達(dá)。里拉告訴他們要在他們的帶領(lǐng)下從沒人的地方進(jìn)村，先避上一段再說。里拉熟悉村里的窩棚區(qū)，那里面藏得下整個村的人，有一些人耕種的正是加利亞的土地，在這會兒應(yīng)該能幫得上忙。
帶著米哈伊爾口信的那個小孩子薩沙的確非常勇敢，他遇到艾拉克的時候還打了一個長長的口哨。艾拉克帶著的翼衛(wèi)里有一個使弓的好手，他只用了兩箭就把薩沙給截住了，第二箭射中了小孩子的手，使他失去平衡，狠狠跌倒在地。小孩子不怕摔打，地上的雪也松軟，但他滑得太快，這一下還是摔得夠嗆。剛緩過神來，他就被翼衛(wèi)拽到了艾拉克面前。艾拉克像揪一只小鳥一樣把他揪了起來。
小薩莎痛得臉色發(fā)白，盡管窮人的孩子磕碰挫傷是常有的事，但是被精制的細(xì)矢斜著射穿半個手掌則是另一回事，要是再偏上一點他可能已經(jīng)死掉了。但他還是沒忘記自己的使命，大聲叫嚷了起來。
“老爺，您別再繼續(xù)走了，前面很危險?！?p> 艾拉克來了興趣，他看出這個小孩子是一個信使，溫和地問他是誰派他來送信，但還是把薩沙揪在半空不放。
“是跟在您身邊的那位老爺，他叫基列，他把他的勛章給了我，說您看到這個就會想起他來的。他想讓我告訴您，前面很危險，他在村公所等您快點回去，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您?！?p> 艾拉克沒有讓薩沙自己拿出那枚被米哈伊爾逼著交出來的勛章。他自己伸出寬大的手掌往薩沙身上一摸，這一下把小孩子撞得生疼。薩沙急了起來，但不是因為被粗暴對待而著急。
艾拉克從他身上摸出了米哈伊爾給他的那個大銀幣。他拿到這個銀幣回家取雪橇的時候還好好地向他姐姐炫耀了一番，他本該把它放回家里，可他太喜歡這一塊錢了，有了這一塊錢，他可以買來小塊的獸皮和鐵做的釘子把家里的窩棚漏風(fēng)的地方都堵上，再買一卷麻布給他和姐姐都做一身新衣服，剩下的錢還能再買些糧食，敞開吃幾天面包。最重要的是他是個能掙來銀錢的人了，他的父親因此將不會把他再看作一個小孩子。
艾拉克摸到這可疑的一塊錢，把它揣進(jìn)自己的口袋，狠狠地給了猛地掙扎起來的小騙子一巴掌。他把這個小子丟給一個翼衛(wèi)，更堅定地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花這么多錢就為了把他從前邊騙開。他繼續(xù)往南邊走，沒有多遠(yuǎn)就看到了人的痕跡，再順著痕跡找過去，他們很順利地就找到了留下這些痕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