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藥人

　　大抵世人出生時(shí)，便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從玉顏有記憶起，她便深刻明白了這個(gè)道理。

　　只是她始終不解，為何同為父親的女兒，玉如心一出生便受盡了寵愛，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做著這玉府里唯一的大小姐，而她便動(dòng)輒被打被罵，每日里還要喝下一碗碗刺鼻的湯藥。

　　“因?yàn)榻憬闶堑粘龅拿矗俊彼@般問自己的阿娘。

　　論理，她當(dāng)稱她為，姨娘。因著她的阿娘只是玉步臨的小妾。

　　可她從未怪過自己的阿娘，因?yàn)樗宄刂?，阿娘的日子并不好過，饒是不好過，也盡力善待著幼小的她。

　　玉步臨對阿娘不管不問，府中的夫人亦讓她母女受盡屈辱。

　　她曾聽下人議論，說她的由來不過一場醉酒誤事，而玉步臨自詡君子，卻認(rèn)定了是她的阿娘勾引了他，故而厭惡極了她們。

　　夫人亦是如此。

　　可無論夫人如何折磨她，都沒有下過死手。

　　她曾一度以為是其不敢鬧出人命，直到她五歲那年，她被玉步臨院里的下人拖走。

　　她至今都記得，也是在這石室里頭，她被塞入了盛滿藥液的瓦缸里，從前喝過的刺鼻的藥此后更是加大了劑量，她若不喝，玉步臨便命人掰開她的嘴，強(qiáng)行灌進(jìn)去。

　　一旦她反抗，等待她的便是各種不知名的藥液，那是玉步臨親自調(diào)制的毒，毒發(fā)時(shí)有如鉆心剜骨。

　　后來她便學(xué)乖了，乖乖忍受這一切，也就不用再被打罵，每日甚至能被放出石室一兩個(gè)時(shí)辰。

　　但玉步臨從不讓她與阿娘見面。府里只有一位有些年紀(jì)的下人，心疼她年幼，還會(huì)同她聊聊天，或?qū)ば┰挶窘o她。

　　然而他在外院走動(dòng)，并不知曉玉步臨近身的事，故而不能，也沒辦法幫助她。

　　她只聽聞，玉步臨給了阿娘一處院子，于是她明白，只要她不生事，阿娘就能過得好些。

　　所以她也從不曾對那位下人說些什么。

　　下人姓王，心善，但不識字，并不知曉自個(gè)兒帶來的書里頭，有些并非話本，而是些武學(xué)之書。

　　也許是經(jīng)年的藥理疏通了她的經(jīng)脈，她自學(xué)起來也不覺得吃力。

　　雖然常年服下的非藥即毒，發(fā)作時(shí)也疼痛難忍，但只要想到她與阿娘至少有一人過得是好的，她便咬咬牙忍了下來。

　　直至……

　　“阿楚，你知道嗎，那是一個(gè)雪夜?！庇耦伒捻泻鋈灰绯鲂┧?，而她的唇亦有些顫抖。

　　“阿娘受了大夫人一頓毒打，高燒不退，差點(diǎn)死在那個(gè)雪夜?！?p>　　那年她還未滿十歲，得知了這個(gè)消息后哭著喊著求玉步臨讓自己去看一眼阿娘，然而玉步臨只是冷冷地，將又一碗苦得嗆人的藥汁端在了她的面前。

　　“好在阿娘最后沒事。是王叔偷偷買了藥，想法子送了過去?！庇耦佅萑牖貞浿?，那是一段煎熬的回憶，她看著元楚，眼底分明有恨，“但是阿楚，從那過后我就明白了，玉步臨壓根不關(guān)心我阿娘的死活，即便我一直這樣任他宰割，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我阿娘也不會(huì)有善終?！?p>　　她的聲音愈來愈高，卻因著沙啞，而顯得有些撕心裂肺。

　　元楚的心一墜。

　　她忽然便明白，彼時(shí)的凄冷寒夜里，她夢魘驚醒淚流滿面之時(shí)，何以阿顏看她的目光會(huì)帶著憐惜。

　　那夜的燭火卻比這石室中亮堂許多。

　　那人冷聲對她道——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p>　　元楚輕輕抱住了玉顏。

　　后者的身子微微一顫。

　　溫?zé)崤c冰冷相遇，遍體鱗傷的女子漸漸收了戾氣。

　　“那么阿顏，你可知曉，玉步臨為何如此對你？”元楚放開了玉顏，拭去了她已潤濕眼角的淚。

　　玉步臨對待她，著實(shí)不像一個(gè)父親所為，若說是因厭棄她才如此折磨，大可給個(gè)痛快，如此日復(fù)一日地以藥毒養(yǎng)著一個(gè)年幼的孩童，反像是在試驗(yàn)著什么……

　　“噼啪”一聲，燭臺的火苗炸開。

　　元楚下意識便瞧向了那火。

　　恰瞅見正于那燭臺邊站著的宋白。

　　他站在燭臺的陰影之中，本就著了玄色衣裳，如此看去倒顯出幾分寂寥來。

　　玉顏動(dòng)了動(dòng)，鐵鏈搖晃之聲響起，元楚亦轉(zhuǎn)回了頭。

　　“因?yàn)椤庇耦伒镍P眸對上元楚的墨瞳，羽睫微微有些顫動(dòng)，“我是藥人?！?p>　　“他要煉出我這樣的一個(gè)藥人?！?p>　　“對他來說我不過是個(gè)現(xiàn)成的器皿，身上流著玉家的血，反倒是耐得住那些鮮為人知的藥與毒?！?p>　　“阿楚，你知道什么是藥人嗎？”

　　玉顏的目光滿是寒意，說不清幾分憤恨，或幾分悲哀。

　　元楚蹙了蹙眉，正要開口，那邊的宋白卻出了聲：“以百毒淬，再以奇藥解，如此反復(fù)，常年浸藥浴，以煉藥人?！?p>　　玉顏抬眸，瞥了一眼宋白。

　　“什么？”元楚下意識便反問。

　　想來應(yīng)是什么秘辛，她讀的古籍卷宗不少，卻從未聽過“藥人”一說。

　　“孩童年幼，的確是吸收藥性的好時(shí)候，但即便如此，也要或以刀割或以鞭笞，弄出一身傷痕來再浸藥?！彼伟卓聪蛟?，接續(xù)道。

　　“沒想到宋公子身處富商之家，也知曉這樣的事?！庇耦伷^，冷盯著宋白，她的臉上血漬干涸，掩在凌亂的發(fā)下如同厲鬼。

　　許是因著玉顏這一語，元楚也微微一頓。

　　宋白并不理會(huì)玉顏，也不管她此言何意，仍舊靠在石壁邊，不再言語。

　　“他煉藥人，要做什么？”元楚復(fù)又看向玉顏。

　　如此異聞，使人心驚，這樣對待一個(gè)無辜孩童著實(shí)殘忍。

　　玉步臨究竟是為了什么？

　　然而玉顏接下來吐出的話，更使得她瞳孔一縮。

　　“照天令?！?p>　　玉顏略略垂眸，掩下了瞳中神色。

　　“傳聞，以此法煉出的藥人，若是功成了，取其血滴落在照天令圖紙上，便可使其顯色?！?p>　　又是照天令。

　　嶺關(guān)所運(yùn)之物，玉家所做之事，皆是為此。

　　而照天令……元楚的目光驟然冷寒，是定坤那邊所要的啊。

　　“所以阿楚，那天我逃出玉府，遍尋我阿娘而不得，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這圖紙。”

　　“我走遍城池，好不容易得知了那圖紙的下落，便徑直跟去了嶺關(guān)?！?p>　　“我要?dú)Я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