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渡人渡己
走進(jìn)藏房一股暖意襲來。等眼睛適應(yīng)了屋內(nèi)較為昏暗的環(huán)境，七米發(fā)現(xiàn)十幾名侍衛(wèi)圍坐在幾個火盆旁一邊烤火取暖一邊喝著早茶。土司夫人徑直將幾人帶至三樓陽臺上，指著地上鋪著的一方考究的地毯說道：“請將布料取出來放在那里吧?！被厣韺κ绦l(wèi)說道：“尼瑪嘉本（嘉本即百戶長之意），你下去吃點東西休息一下?！?p> 見侍衛(wèi)遲疑了一下不肯下去，土司夫人冷笑著說道：“尼瑪嘉本從薩欽回來之后像是丟了魂似的，總是疑神疑鬼的該不會是被野蠻的薩欽人嚇破了膽吧？”
“阿佳啦，小心點總是好的。這不還有兩個外人在此?！?p> “就這兩人？”土司夫人看了看智明和七米然后忍不住笑著問女兒：“你那三腳貓功夫?qū)Ω哆@兩人如何？”
“阿媽真會說笑，如果連這兩人都對付不了，我那七八年的劍豈不是白練了？”
“如此甚好，那卑職先退下了?！蹦岈敿伪巨D(zhuǎn)身下樓之前再次機警地打量了一下蹲在地上正在整理布料的七米習(xí)慣性的問道：“你小子抬起頭來讓我瞧瞧?！逼呙走B忙脫下帽子壓著嗓子躬身應(yīng)道：“拉索（好的），嘉本大人?！?p> “我怎么沒見過你小子呢？”
“大人，今年家里收成不好快揭不開鍋了，我、我從崗雪村出來找口飯吃，幸好，幸好被老板收留，否則真不敢想?！逼呙淄掏掏峦碌恼f完滿含感激之情的看了看智明。
智明陪著笑臉說道:“大人，也不是小的心善，正好這些天要用人便留了下來。若大人覺得不妥，我辭了他便是。”
“真是奇怪，我怎么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小子呢？”尼瑪嘉本邊說邊上前抓住七米衣袍準(zhǔn)備拉近仔細(xì)瞧瞧。
土司夫人呵斥道：“有完沒完？這可是小姐邀請來的客人?！蹦岈敿伪久撓旅弊訌澭狭藗€躬便退了下去。
智明在為母女倆介紹各類布料之時，七米悄悄退至一旁女兒墻邊留意起這山丘上其余幾處建筑，心里猜測著桑吉土司所在的藏房，不一會兒似乎很隨意的回身對智明說道：“掌柜的，原來土司大人的住所真有五層高呀！”
“怎么樣，沒騙你吧。好好看看，土司大人此刻說不定就在頂樓上呢?！?p> “誰說我阿爸就一定在那座高樓上呀？他平時可不住那里?！?p> “娜姆，”土司夫人摸摸女兒的秀發(fā)柔聲說道：“你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p> “若能看見土司大人，哪怕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一眼那該是多么幸運的事情?！逼呙渍f。土司夫人將目光從眼前的布料挪開仔細(xì)瞧了瞧眼前這滿臉汗?jié)n憨態(tài)可掬的小伙，搖搖頭說道：“大人深居簡出你小子恐怕這次見不到了，再說了一個糟老頭沒什么好看的?！?p> 見母女倆選定了布料議定了剪裁的樣式。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告別下樓時，七米輕聲問土司夫人：“夫人是否順便給土司大人也制一身過冬的衣服？”
“不必了?！蓖了痉蛉藬[擺手示意他們退下，轉(zhuǎn)身隨女兒走進(jìn)一旁的臥室下石子棋。七米在樓梯間假裝系靴帶故意耽擱了一會兒屏住呼吸偷聽母女倆簡短的談話：
“孩子，你阿爸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季了……氣數(shù)將盡的恐怕不止你阿爸還有咱們整個山寨！”
“阿媽，來年是否必須和薩欽一戰(zhàn)？”
“咱們除了迎戰(zhàn)恐怕沒有更好的選擇……”
“那得死多少人呀！大哥和二哥能取得勝利嗎？”
“這兩個廢物恐怕指望不上。咱們必須拼死一搏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尼瑪嘉本左手壓著刀把正噔噔噔走上來，抬頭見七米背著包裹在樓梯上費力的彎腰系靴帶便虎著臉說道：“下個樓梯也磨磨蹭蹭的，快給老子滾下來。”
七米假裝被對方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從樓梯上滾落下來摔在地板上，包裹散開來布料掉了一地。在智明小聲的責(zé)罵聲和隨行幾名侍衛(wèi)哈哈大笑聲中尼瑪嘉本心中對這陌生青年的疑慮煙消云散。
走出山寨之時智明小心翼翼的說道：“大人，小的聽聞宋小姐使毒的手段十分厲害可有此事？”
“為何有此疑問？”
“這些年小人曾經(jīng)多次出入這土司府，覺得若將合適的毒藥乘機倒入這山寨里十幾個大水缸中，不出幾日山寨里所有的人都會中毒。到那時主動權(quán)就在咱們手上了?！?p> 七米知道在風(fēng)雪之中自己將朱牡調(diào)制的鬼影散給弄丟了，而唐門烈陽散和仙人殤又太過歹毒便說道：“本少爺也想過此辦法，可惜適合用的毒不小心弄丟了?！?p> 日落時分，當(dāng)阿嵐推開院門緩步走進(jìn)院子時感受到一股不易察覺的殺氣。他警覺地朝四下看了看，見一名衣著破舊的刀客正端坐在院子陰暗的角落里喝茶。他緊張地用力咬了咬牙，四下里用眼光尋找妻子的身影。不等他開口詢問，見挺著一副大肚子的妻子雙手提著一個土陶茶壺踩著碎步從藏房里出來。妻子莞爾一笑對阿嵐說道：“有朋友來探訪，您也不事先說一聲?！?p> “朋友？”阿嵐冷哼了一聲說道：“你幾時見我有過朋友？”
妻子不安地看了一眼一旁好整以暇的七米說道：“他說您幾年前欠了他一些東西，卻不肯告訴我欠了啥?！?p> 直到此刻都不見對方站起身更別說拔出放在桌面的刀，阿嵐心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擠出一絲笑容故作輕松的對妻子說道：“親愛的，你身子多有不便，先回屋里去吧，男人間的事情你別來插手?！?p> 等女主人忐忑不安的回到屋里，七米這時才提起刀緩緩站起身來摘下斗篷丟在一旁，露出不加修飾裝扮俊俏的臉。阿嵐這時才看清楚這一身勁裝打扮的刀客竟然如此年輕英俊。他知道這時刻來找自己肯定是來尋仇的，再次靜心聆聽片刻確認(rèn)四下里沒有埋伏后開口問道：“閣下是誰？”
“你的債主?！?p> “我只欠血債，不知是哪一次的？”
“跟薩欽人的債?！?p> “哦，那可是三年前的陳年舊賬。”阿嵐再次仔細(xì)看了看眼前這小子說道：“薩欽人有仇必報，只是比我預(yù)想的早了不少?！彼纬鰪澋队媚粗冈嚵嗽嚨朵h問道：“追風(fēng)刀下不死無名之鬼，請問閣下尊姓大名?！?p> “七米珍珠?！?p> “狼王七米！嗯，的確有單刀赴會的資本。”面對名震天下的武狀元，阿嵐竟然開心地笑了，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英雄最寂寞！七米知道一個出道以來從沒敗績的刀客內(nèi)心深處自然十分期待有人能勝過自己，尤其是在巔峰期若能求一敗往后便有了超越提升的目標(biāo)，這是任何一名驕傲的刀客都有的心結(jié)，哪怕他們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走吧，咱們尋個僻靜的地方?！逼呙渍f。
“我這院子不夠?qū)挸ǎ俊?p> “夠?qū)挸?，不過本少爺不想當(dāng)著你妻子的面殺你?！?p> “為何？”
“本少爺喝過你家里的茶，今日便是你家里的客?！?p> “是這道理?！卑剐南肴缃襁@世道不暗算對方就算是已經(jīng)有武德的了，絕少有人能顧及到第三人的感受，便收刀回鞘朗聲朝藏房說了句：“我去去就回?！鞭D(zhuǎn)身走出院子，朝不遠(yuǎn)處白雪覆蓋的森林走去。七米不動聲色的催動內(nèi)力在五丈開外不緊不慢的隨后走進(jìn)森林。來到一處密林深處開闊的地方，阿嵐忽然覺得自己不夠厚道。這十丈左右的地塊沒有人比自己更熟悉，心想來到這方自己練武幾載的地方這小子死定了，抖掉大氅回轉(zhuǎn)身冷冷地說道：“方才我的耳目來報發(fā)現(xiàn)今日有十幾名刀客潛進(jìn)山寨，該不會是你帶來的吧？”見七米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神色一凜說道：“就在這里吧?！痹捯魟偮洌坏绕呙谆貞?yīng)他便抽出追風(fēng)刀徑直朝七米沖了過去。
七米見對方身法著實驚出一身冷汗，五丈開外的距離就在自己拔刀回應(yīng)的功夫，阿嵐手中的追風(fēng)刀便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沒有漫天的刀影，沒有繁復(fù)的招式，在迅捷無比的速度加持下只平平常常的拔刀出刀便令自己手忙腳亂，不得不用靈蛇飛渡步法扭身閃躲。
不等對方站穩(wěn)，阿嵐一旋身像雪豹一般撲向七米，刀鋒一轉(zhuǎn)順勢劈向七米前胸。七米提氣迅速向后躍起，刀鋒貼著鼻翼閃過。不等七米落地，對方后發(fā)先至全力撲向七米，看似長虹貫日的招式中追風(fēng)刀直抵七米胸口。七米隔著軟甲都能感受到刀尖透出的殺氣。他凌空一招破刀式化解了危機，隨后揮出一招橫刀式才勉勉強強滯住對方進(jìn)攻的勢頭。他發(fā)現(xiàn)對方這三招都是強攻的招式，絲毫沒有防備的意思，招式簡潔無比而又快如閃電，每一招都是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的打法，破綻百出卻因速度和兩敗俱傷的打法加持令自己疲于應(yīng)付毫無還手之力。
七米知道自己在速度上落后的原因，沉重的軟甲、飛刀暗器都是拖慢自己腳步的負(fù)擔(dān)。見對方三招過后喘著氣在一旁虎視眈眈的看著自己。七米將寶刀插在雪地上，迅速解開身上的衣甲，飛刀、暗器掉落一地，露出一付清瘦健美的身子。他左手撿起一柄飛刀右手拔出彎刀呵呵一笑說道：“是不是黔驢技窮了，接下來輪到小爺進(jìn)攻了。”只見他大喝一聲，一招蒼狼追月卷向?qū)Ψ健?p> 阿嵐竟然感到有點手足無措，他此前從未與同一個對手有過交手三招以上的經(jīng)歷，每一個與他交鋒的刀客三招之內(nèi)總會躺在地上。見對方腳步輕盈刀法精妙絕倫愈戰(zhàn)愈勇，他知道眼前這小子武狀元的名頭可并非浪得虛名，于是耐著性子一改之前速戰(zhàn)速決的打法，一個懶驢打滾巧妙的躲過進(jìn)攻，隨即縱身一躍再次躲過隨之呼嘯而來的蒼狼迷蹤。見七米在身后窮追不舍，阿嵐用力一蹬一旁巨大的花崗巖，折身回來雙手舉刀全力劈砍向七米。這一招是他在此處利用獨特的地形而獨創(chuàng)的絕招。他很清楚這一招若不能取勝，自己體力不支便不會再有出手致勝的機會。
七米見狀不妙一沉身雙膝跪地從積雪上滑過，揮手一招提刀式迎了上去，在一聲清脆的龍吟聲中嘯天刀與追風(fēng)刀碰撞出火花，兩把刀幾乎同時脫手掉落雪地里。等身影分離的一剎那，七米來不及等在雪地里尚在滑行中的身子停下，左手一揮頭也不回的射出狼頭飛刀。寒光一閃而沒，隨后傳了一聲悶哼，等七米回首去看時，那柄飛刀已斜插在阿嵐大腿上，狼頭刀柄上一滴滴殷紅的血悄無聲息的不斷滴落在雪地上。
七米擦了擦肩膀上被追風(fēng)刀劃傷處的血跡，拔出插在雪地里的彎刀小心翼翼的走向阿嵐。跪坐在雪地里的阿嵐喘著粗氣看了看被震裂的虎口，用左手拔出帶血的飛刀緩緩站起身，臉上卻出奇的平靜看不到一絲痛苦和慌亂的神色。他十分清楚對方單手持刀的力道幾乎和自己雙手持刀全力一搏時的力道一致，深知憑實力自己無法和對方抗衡，于是微微一笑將飛刀拋在一旁，抬頭看了看剛掛上枝頭的明月張開雙臂閉上眼說道：“來吧，給我個痛快?！?p> “是條漢子！本少爺就用狼王歸來送你一程?！逼呙渍f完手中呼呼作響的嘯天刀卷起漫天的飛雪正待罩向阿嵐，卻被一旁急切的哭喊聲給叫住了?！鞍梗鹊任?，等等?！敝灰娗謇涞脑鹿庵?，一個女人哭喊著踉踉蹌蹌鉆出樹林來到阿嵐身旁，從懷里掏出個血淋淋的東西遞給他。隨之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阿嵐連忙脫下衣服小心翼翼的裹上那小家伙，俯身輕吻了一下孩子嫩嫩的額頭一臉燦爛的說道：“我有兒子了，我當(dāng)阿爸了。”隨后看了看七米，依依不舍的將孩子還給妻子，揉了揉妻子的秀發(fā)親了親額頭滿懷深情的說道：“對不起，我打不過這小子，沒法陪你走完剩下的人生?！?p> “阿嵐，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您得給咱們的孩子取個名字?！彼贿吙拗f完一邊將大氅解開鋪在雪地上，麻利的將小家伙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阿嵐長嘆一聲抬頭看了看清冷的月亮說：“就叫澤榮達(dá)洼吧（意為美好日子里的月亮）?！?p> “澤榮達(dá)洼，真是個好名字?！蹦桥瞬粮裳蹨I親了親孩子，拖著沾滿血漬的長裙緩步走到七米身旁再次低頭用淚眼看了看孩子，隨后雙手將孩子托起目光堅定的遞給七米。等七米接過孩子她彎下腰深深鞠了個躬說道：“大人，今日我要隨夫君一同前往彼岸，澤榮達(dá)洼就拜托您了?！?p> “你不必這樣，這孩子需要阿媽?！逼呙渍f。
那女人頭也不回的說道：“對我來說沒有了夫君就如同這黑夜沒有了月亮，如同白天沒有了太陽，我這一生將生不如死。”
七米咽了下口水狠狠心說道：“你就不怕我殺了這小家伙？”
那女人抱著丈夫呆立在雪地里任憑淚落如雨。片刻之后她撿起地上的飛刀交給阿嵐，抬起頭凄然一笑說道：“若大人真殺了我們的孩子，那一家三口人正好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團(tuán)聚?！卑裹c點頭緊緊的抱住妻子親了親柔聲說道：“欠的債總是要還的。對不起，對不起讓孩子和你跟著受累了。”只見他緩緩舉起顫抖著的左手，妻子則閉上眼睛把頭埋進(jìn)他寬厚溫暖的胸懷里，那把狼頭飛刀在月光下不停的閃著銀光。
看著夫妻倆如此恩愛又生死相依的摸樣，七米不由得想起宋清月、想起朱牡。想起宋清月滿懷深情的訴說：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他不由得渾身一顫，心想遇到如此情景自己何嘗不是如此。這雪域上的黑頸鶴會朝夕相伴并以死殉情，何況是人呢！仇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有重情重義不懼生死的好漢！他不禁問自己，以仇恨的名義增添新的仇恨，這叫復(fù)仇嗎？難道這女人不是無辜的受害者嗎？懷中這孩子艱難的長大之后會怎么想？……他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對眼前這名刀客有絲毫的恨意，搖搖頭自言自語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真是知易行難?！?p> 在孩子的哭鬧聲中，在山風(fēng)的呼嘯聲里，阿嵐含著熱淚仰天大叫一聲把心一橫一刀扎了下去。隨著當(dāng)?shù)囊宦暣囗懀w刀刺在一處堅硬的物件上，隨即啪的一聲被拍落在雪地里。等夫妻倆滿臉疑惑地轉(zhuǎn)身來看時，才發(fā)現(xiàn)飛刀原來是被七米用刀面擋住了，并順帶用刀背將阿嵐手中的飛刀拍落。
七米收刀回鞘后說道：“我不想當(dāng)著妻子和孩子的面殺掉你?！彼押⒆尤o阿嵐，撿起一旁的衣物丟下一句“拜托了，幫我把這孩子和他阿媽照顧好?！本瓦~步朝山下走去。
“您不擔(dān)心我來找您麻煩？”
“不擔(dān)心?！?p> “為何？”
“因為你涅槃重生了，從今往后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仇怨可言。”
阿嵐?jié)M含熱淚抱著孩子撲通一聲跪下身來，妻子在一旁對著七米身影不停地磕頭致謝。
“澤榮達(dá)洼，這名字不錯?！逼呙仔睦锬钪@孩子的名字，心想今晚真是個吉祥而美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