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高很藍,周圍是密密匝匝的玉米地,葉子已經(jīng)開始變黃,玉米快熟了。很遠的地方,一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牽著一只羊,在山坡上慢慢地走。那是一只黑山羊,它不叫,也不吃草,只是走,似乎有心事。
陳阿大走得很慢,他相信天黑之前肯定能趕回去。
他開了一家小酒店,在二十里之外。小酒店沒有名字,只是在門口掛了一個幌子,上面有幾個字:燒刀子、羊雜湯、熱饅頭。
對于饑腸轆轆的行人,這些字眼足夠誘惑。
半個多月前,陳阿大收到口信,表哥的兒子要結(jié)婚,請他去喝喜酒。他昨天去了之后才知道,表哥的兒子在婚禮前幾天失蹤了,一直沒找到。他在表哥家住了一夜,天剛亮就走了。他還得做生意。
表哥的兒子在城里一家當鋪當伙計,陳阿大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過他了。在陳阿大的印象里,他還是一個光著屁股流鼻涕的小孩子,沒想到他都要結(jié)婚了,更沒想到他竟然在婚禮前幾天失蹤了。
世事無常。
陳阿大唏噓不已。
前面有一棵大樹,樹底下有一塊大青石。陳阿大走過去,坐下來,拿出酒葫蘆喝了兩口酒。他的背后是一片山坡,山坡上有幾個墳頭,長滿了荒草。
陳阿大解開扣子,用衣襟扇著風。
雖然已經(jīng)是夏末了,但還是很熱。
山路寂寥,不見一個行人。遠處,那個牽著羊的男人也不見了。
一只蟲子快速地從他腳邊爬走了。
陳阿大看了一眼,是一只蜈蚣,長著密密麻麻的腳,看不到它的眼睛。他抬起頭,看見山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老太太。她用扁擔挑著兩個筐子,里面裝著幾個花皮西瓜,正慢慢地走過來。
陳阿大死死地盯著她。他不知道這個老太太是怎么出現(xiàn)的,似乎是在他低頭的一瞬間,她就冒了出來。
山路上,只有他和老太太兩個人。
陳阿大有些緊張。
幸好,老太太真的已經(jīng)很老了,是那種讓人很放心的老。
老太太走到他面前,停住了。筐子里的西瓜又大又重,她挑起來似乎毫不吃力,面不改色,也不喘粗氣。
陳阿大希望自己到她這么大年齡的時候,也能有這樣的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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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定定地看著陳阿大。
陳阿大往旁邊挪了挪。
老太太也坐在了大青石上。
有一段時間,他們都不說話。如果她再年輕哪怕三十歲,陳阿大也不會如此沉默。可是,她太老了,他無話可說。
陳阿大雖然對她不感興趣,卻對她的西瓜充滿好感。
他有些渴了。
“你的西瓜賣嗎?”他終于開口了。
她考慮了半天才說:“賣?!?p> “怎么賣?”
“十文錢一個?!?p> 這個價格不算貴。
“給我來一個?!标惏⒋筇统鍪腻X,給了她。
老太太收下錢,從筐子里抱出一個西瓜,放在大青石上,變戲法般摸出一把砍刀,直直地盯著陳阿大,眼神不太友好。
“你干什么?”陳阿大嚇了一跳。
“切嗎?”她木木地問。
“切?!?p> 老太太揮手一刀,把西瓜劈成了兩半。那西瓜的瓤很紅,汁水很濃稠,有點像血。她用袖子擦了擦砍刀,把它收起來,直直地盯著陳阿大,眼神還是不太友好。
陳阿大避開她的眼神,低頭看著西瓜問:“你怎么不切了?”
“西瓜就應(yīng)該切成兩半,用勺子挖著吃?!?p> 陳阿大抖了一下,抬起頭,看見她手里多了一把木頭勺子。那勺子看上去有年頭了,黑不溜秋的,有點臟。
“我又不想吃西瓜了?!彼酒鹕?,匆匆走了。走出去一段路,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老太太還是直直地盯著他。
實際上,陳阿大這次出門的主要目的不是喝喜酒,而是為了避禍。
他殺人了。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陳阿大關(guān)了門,獨自一個人喝酒。桌子上擺著一碗羊雜湯,兩個饅頭,一壇燒刀子,還有一盞昏黃的油燈。喝完酒,他剛咬了一口饅頭,聽見有人敲門。他放下饅頭,過去打開門,看見一個黑影站在門外。
“有水嗎?”是個男人,聲音有些沙啞。
“水用完了,有西瓜。”其實,店里還有水,只是陳阿大想把沒賣完的西瓜賣出去。前些天,他托人從外地收購了一些西瓜,開始賣得挺好,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天沒人買了。
“西瓜怎么賣?”
“五十文錢一個。”
這個價格很貴。
他猶豫了一下,說:“行,給我來個西瓜?!?p> 陳阿大答應(yīng)一聲,去柜臺下把西瓜抱了出來。
那個人又說:“西瓜切成兩半,我要用勺子挖著吃?!彼麤]進門,坐在了門口旁邊的一塊石頭上。
陳阿大切好西瓜,抱給他,又給了他一把木頭勺子。
他肯定是非??诳柿?,很快就吃完了一個西瓜。放下勺子,他把手伸進包袱里,摸出一小塊碎銀子給了陳阿大。
陳阿大聽到了一陣悅耳的聲音,那是銀子相互碰撞發(fā)出的聲音。
“找錢吧?!蹦莻€人說。
陳阿大抬頭看了看天,又四下看了看。
月黑,風高,四下無人。
他覺得,應(yīng)該做點什么了。他返回店里,抽出門閂藏在身后,又走到那個人面前,站住了。
“你的手放在背后干什么?”那個人警惕地問。
陳阿大一聲不吭,掄起門閂砸向了他的腦袋。
那個人一聲不吭,倒了下去。
陳阿大把他埋在了小酒店后面的山坡上。在那里陳阿大有一塊很大的紅薯地,把那個人埋進去,上面蓋上紅薯秧,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
自始至終,陳阿大都沒看清那個人的臉,更不知道他是誰。也許,他是一個外出經(jīng)商的中年人,帶著賺到的錢回家孝敬父母。也許,他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女還站在門口,等他回家……
前天,陳阿大看見幾個捕快從小酒店門前走過,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他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決定出去躲兩天。
陳阿大又回頭看了看,那個老太太已經(jīng)不見了。她為什么要把西瓜切成兩半,讓他用勺子挖著吃?是巧合,還是在暗示他什么?
又走了一陣子,他突然看見山路中間有一個切成兩半的西瓜,看上去還很新鮮,不知道是誰放在那里的。
西瓜放在桌子上,人坐在桌子旁邊,這樣才正常。如今,它孤零零地躺在路上,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顯得十分詭異。
這是誰的西瓜?
或者說,這是給誰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