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一向喜怒無常。方才還艷陽高照,不過眨眼間便云迷霧鎖了,不知何處的風(fēng)聚起云來遮住透光的空暇,天色昏暗了下來,還從空中隱隱約約傳來雷電的響聲。
當(dāng)綿綿雨水落到屋檐上時,凌玄剛剛和衛(wèi)世淵看完最近幾年的鹽課賬本,他垂著眼瞼看向手中的白瓷杯子,里面是江都特產(chǎn)的白尖茶。書桌上擺著幾碟江南獨有的糕點,做工精巧,清香撲鼻。
“這些賬本做得可真是天衣無縫啊?!毙l(wèi)世淵抬手飲了口茶,語氣諷刺。
凌玄看著茶杯里茶葉沉浮,語氣冷淡道:“若非如此,他們又怎么敢拿給我們看呢?!?p> “先生不必多慮,時候還早著呢。”
衛(wèi)世淵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幾根胡子,笑著點點頭:“是啊,時候還早呢。再說這般讓他們放下心也好……”
倏忽,外面突然傳來了些腳步吵鬧聲。
凌玄皺起眉向屋外看去,他們剛剛把所有下人全部遣散,還讓景行帶人守好院子屋門,不放任何人進來。
這個聲響,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
輕盈的步履聲在屋外響起,凌玄耳朵微微一動,是景行的聲音。
“咚咚?!本靶星昧饲玫窕ǖ奈蓍T。
衛(wèi)世淵低頭看著賬本,搖頭晃腦一副不知外界的模樣。
凌玄掀開衣擺站起來,幾步路就走到了門口,拉開房門。
“何事?!泵寄坷渚?,語氣中暗含幾分凜冽。
如果不是要緊事,景行是必不可能來打擾的,畢竟到底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小侍衛(wèi)。
景行忠順地低著頭,不敢看他,只低聲說了句:“賀府傳來消息,流韻姑娘被賀漪推下水,現(xiàn)在還未清醒。”
凌玄驟然得這消息,心中一怔,猛然握緊了手中的門芯,臉上閃過一絲怒意,隨即被他強行壓制住,勉強維持一派平靜,但是那握著門芯的右手青筋暴起,顯示著他心情的糟糕程度。
那門芯竟然發(fā)出“嘶嘶”聲,自有裂痕出現(xiàn)。
景行見到心里也是一驚,那流韻姑娘竟對王爺有如此影響,忙回道一句:“溫太醫(yī)已經(jīng)過去看了,姑娘暫無什么危險。
“備馬?!绷栊咽锹牪灰娖渌牧耍恢獮楹维F(xiàn)在滿心的驚慌,就像是他快要失去什么珍寶了般,他現(xiàn)在只想快點趕回去看看那個嬌弱的小姑娘。
這種心情他很久沒有體會過了,上一次還是……念到此,凌玄心里更是一緊,上一次他就沒抓住那人的手,弄丟了那個小姑娘了。
景行得令便跑著去后院牽馬了,步履急促,面露冷汗,自從離開塞北回京之后,他再也沒見過王爺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了。
凌玄閉上眼,深深呼了幾息,想緩和下內(nèi)心的起伏,卻一點作用也不起。迎面吹來的風(fēng)帶著潮濕的冷氣,入了他的口鼻,出來時卻已是熱的。
“下官很久沒見到小王爺這般生氣了。”衛(wèi)世淵老夫子的聲音在凌玄后面響起,“明明是個俊小伙兒,平日卻里總板著張臉,看起來怪嚇人的?!?p> 沒有學(xué)生背對著老師的道理。凌玄轉(zhuǎn)過身同衛(wèi)世淵行了個弟子禮:“弟子要先走一步了?!?p> 衛(wèi)世淵不在意地擺擺手道:“你去吧,在這里還礙我眼得很。”
那邊景行已經(jīng)把那匹伴他多年的踏雪烏騅牽過門口來了。凌玄跨行幾步,利落地翻身上去,再一扯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看了屋內(nèi)回道:“多謝夫子?!?p> 說罷,他聚力揚起鞭子打在馬臀上,馬吃痛便高高揚起前蹄,快速向賀府跑,身后跟著幾個護衛(wèi)。不一會兒,一行人便都不見了蹤影,只留下?lián)P起未落的雨水
雨滴不斷地落在屋檐上,滴滴答答連綿不絕,發(fā)出獨屬于江都的音響。
衛(wèi)世淵看著遠(yuǎn)去眾人的身影,微瞇了瞇眼睛。
小王爺看著最是無情,卻也是最重情的一個人。
望這江都的姑娘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傷了他。
賀府離巡撫府距離雖說不遠(yuǎn),但要穿過幾條市街,所幸此時驟雨初歇,虹銷雨霽,原本熱鬧的街面上,也只看得幾個執(zhí)著油紙傘行色匆匆的背影。
鑲了鐵底的馬蹄落在江都的青石板路上,發(fā)出的聲音較往日的更為響亮,不似在沙場上的悶耳。此時雨歇月上,路上行人較少,且他所去的為官僚聚居之地,路上更是空蕩,凌玄直接駕馬飛馳,也不擔(dān)心驚了行人。
他雙手緊握住韁繩,原本深沉冷寂的眼神中充滿了無法遏制的怒火,隱約間還能見到些惶恐。他的嘴巴緊緊閉住,眉頭皺起,整個人一股戾氣,讓人膽寒。
馬蹄一聲一聲響起,濺起的水花落下形成一個個微小的漣漪。
到了賀府,凌玄直接翻身下馬,隨手把韁繩一扔,不顧圍上來討好的小廝就直接踏入了大門。
他走入昨夜的小院時,還能依稀聞到木槿的清香,就像那個嬌媚的小姑娘身上的一樣。
門口伺候的侍女見他入門,連忙起來掀開簾子迎他進去。
他原本著急的步子突然就緩了下來,他突然就有點心慌不敢如那間臥房。
臥房里的裝飾同他早上離去的還是一樣的,只是早上那個鮮活的,裝作小貓爪來撩撥他的小姑娘現(xiàn)在無助地躺在了床上。
有幾個丫頭朝他跪著請罪,他全然看不見了,滿眼里只有床上那人蒼白的面容。
“王爺?!睖靥t(yī)出聲打斷了凌玄的出神。
“溫太醫(yī)?!绷栊_口,但嗓音卻有些啞,“她如今怎么樣?”
溫太醫(yī)同他行了禮,皺著眉緩緩開口道:“流韻姑娘身子骨本就虛弱,這次曝曬后又落入涼水中,到底是動搖了根基,日后要好好保養(yǎng)才是。且中間又遭人欺辱,推其落水,受了驚嚇心神也不太穩(wěn),故而遲遲未醒?!?p> 凌玄聽完,面色更是嚇人,整個人攏著的黑氣似是快要顯行了般。旁邊伺候的丫鬟們更是不敢動彈,全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著。
“多謝溫太醫(yī)了。”凌玄閉上雙眼,強壓著怒火,“你們都退下吧?!?p> “去告訴景行,讓他把欺辱了流韻的臟東西全部拿下,拎到譚子里跪著,跪到流韻醒為止!”
語氣凌冽,似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般。
周遭的人都下去了,獨凌玄一個人坐在流韻床前。
他拉住小姑娘青白的手,把微有涼意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
他知道,他對這個小姑娘動情了。
因為一個戲子而折辱賀漪是極為不值的,賀漪是賀秦的寶貝女兒,動了賀漪就是與賀家撕破臉皮了。
但他的理智已經(jīng)被怒火壓下去,什么賀秦賀漪,什么賀家,最終都不過是一群秋后問斬的死刑囚罷了。
他看著躺在床上,滿臉蒼白的流韻突然就想起了當(dāng)年那個總跟在他身后,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明明是武將家的大小姐卻是個嬌氣包,得不得就要他抱抱背背。但最后,也像今天般失散了。原本他剛剛?cè)ト鈺r都還好好的,回來卻一切都被燒成灰了。
兩人明明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但他第一次見到流韻撫琴時,就想到那個嬌氣包,若她還活著,現(xiàn)在也應(yīng)是如此明眸皓齒的少女了。
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要護住流韻。
此情無關(guān)風(fēng)花雪月,只是想彌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