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臉上帶著真誠的歡喜，將兩個男子圍攏，七嘴八舌，噓寒問暖。
侯爺，世子，再看兩人裝束，在吳國只有一種可能：留侯錢謹，留侯世子錢邈。
吳國自秋宮亂政后，王位更迭頻繁，每個君王在位不超五年，就被下一個推翻，又換人，多的時候一年一換，跟轉陀螺似的。
要不是還有掌管全國軍權的禳侯魏夷，和鎮(zhèn)守吳秦邊疆的大將李竜，吳國這種亂局，早就亡國了。
然而吳王換個不停，留侯錢謹卻是屹立不倒，他善詞賦，通音律，憂國憂民，著有被譽為吳國國章的《明德八篇》，對吳國現狀予以針砭，對吳國未來予以諫言，流傳之廣，人皆稱圣。
據說吳國百姓，十之八九，都期盼著錢謹為王，一革吳國庸政，但每屆吳王爭來爭去，都有個共識：鉗制留侯。
故錢謹始終被排擠在朝政之外，只能寫寫文章，時不時微服私訪，努力的發(fā)出一點光和熱來。
“侯爺，我們江左郡又開新稅了，叫什么牛車稅，您說可不可笑！”
“哎呀，侯爺能不知道？侯爺心里有數，要相信侯爺！終有一天，一切都能好起來的！”
眾人期盼的目光亮晶晶的，在逐漸暗下來的夜色里，如一盞盞燈朝向了錢謹，看得金明微嘖嘖稱奇。
亂世里，百姓的目光都噙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灰白和無力，卻唯有面對錢謹，才迸發(fā)出了原本的朝氣和活力來。
怪不得，錢謹在民間有諢號：圣人。
“諸位放心，牛車稅我確已聽聞，且我已擬定奏折，向王上進言，愿他旨在懷民，寬政輕稅也?！卞X謹毫無侯爺的架子，鄭重許諾，“若得王上朱批，我必定第一個將消息，告知汴都父老?！?p> “我們相信侯爺！只要有侯爺在，我們就有盼頭！”眾人表情熱切，振臂高呼起來。
——即使他們清楚，這個奏折會被吳王扔一邊，或者受到其他阻礙，根本就遞不到朝堂上去。
“是我要感謝諸位，時政苛刻，戰(zhàn)亂頻繁，諸位都還努力求生，為我吳國之政獻言獻策，尚不至于逆來順受，我錢謹，當為諸位馬前卒，萬死不辭?！卞X謹揖手，深深一拜。
眾人慌忙還禮，連道使不得，又見錢謹讓仆從拉開車簾，漏出裝滿半車的空白奏折來。
“今日我攜阿邈臨汴都，也是聽取諸位意見，但凡利我吳國之言，我將當場擬折……”錢謹回首示意半車的奏折，“回京后便立即上呈。就算今天送不到王上面前，明天也半路失蹤，但總有一天，吾言能至御前，吾聲能達天聽?！?p> 眾人激動得臉都要紅了，紛紛歡呼道：“我！我知道豐水有人賣官！我也有，關于中正官受賄……”
現場人聲鼎沸，此起彼伏，錢謹費了好大力氣，才讓眾人先安靜稍息，聽他一言。
“諸位，如今天色已晚，我會在汴都住幾日，倒是不急。明天我會在桂庭設案，諸位不論身份，不論過往，皆可進庭探討時政，暢所欲言。”錢謹溫和的笑道，“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看了眼天色，不好意思的連聲稱是，請過錢謹先休息，方才陸續(xù)散去。
鴻儒巷終于恢復安靜，錢謹歉意的看向金明微：“金娘子，實在對不住，我已經努力避免這種情況了，選擇快天黑的時候進城，結果還是……”
“無妨無妨！侯爺高義，明微亦是佩服！”金明微連連擺手。
她在兩不管時也聽過留侯的賢名，他被百姓稱為圣人，卻被吳國朝廷稱為富貴閑人，其中閑，是多管閑事的閑。
“這便是金宅罷，叨擾了?！卞X謹正了正冠，制止了要幫他敲門的錢邈，自己敲了門，阿團出來開門，兩人交談幾句，又走了進去。
大門關上，原地就剩下了錢邈和金明微，再加一個提著燈籠的馬夫。
實在太安靜了，金明微覺得尷尬，隨口找話道：“世子今晚吃的什么？”
提燈籠的馬夫蹙了蹙眉，這個話題，起得太俗了。
錢邈并未在意，溫聲道：“歇在官驛，用了一碗紫蘇粳米粥，和兩個韭菜粿?！?p> “太少了！世子為了身體，還是多用點罷，你又不胖……”金明微接話，又陡然意識到不妥，立馬住口。
錢邈在原地長身玉立，面色從容，仿佛便是此刻天塌了，都能不急不緩，襯得金明微更尷尬了。
想了想，金明微又找話道：“世子至今未娶親，也未意中哪家千金？”
提燈籠的馬夫蹙眉更緊，這些話問百姓可，但錢邈是曾經的太子，如今的世子，一言一行皆關乎天家機密，這個金娘子，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錢邈唇角顫了顫，還是保持著從容，輕道：“外有強敵，內有亂政，不敢先一己之私也?！?p> 金明微擺手接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先得齊家，再治國嘛！好人家都挑得快，千萬別端著，你也不小了，還是找個人照顧……”
提燈籠的馬夫聽不下去了，微微加重語調：“金娘子，世子娶親關乎國事，自有無數人張羅，就不需金娘子操心了?！?p> 金明微一愣，旋即雞啄米般點頭：“是是是……”
然后，原地更安靜了。
終于金宅大門打開，錢謹走出來，后面跟著腰都快彎成對折的金鳴，并察察爾和阿團。
“好了，別送了。都是親父女，哪有自家鬧矛盾，讓外人看笑話的理？小懲大誡，以后萬不可再如此了?！卞X謹囑咐金鳴。
“謹遵侯爺教令！”金鳴撲通聲跪下，察察爾和阿團也跟著叩首至地。
“既在宮外，就無需大禮，起罷。”錢謹走到馬車邊，向金明微點頭示意，“接下來一陣子，我都會在桂庭設案，你若有言，我必掃榻相迎?！?p> “不敢不敢！侯爺客氣了！”金明微唬了跳，連忙回禮。
錢謹和錢邈上車，車轱轆吱呀，消失在鴻儒巷盡頭，夜色重新合攏來，四野如墨。
馬車里，錢謹余光瞥見錢邈的表情，忍不住開口：“你和金家娘子聊了什么？看你憋笑得?！?p> “義父?！卞X邈恭敬的低頭，稟道，“不過是些俗話，讓義父您掛心了?！?p> “俗話？”錢謹盯著錢邈的腦門頂，輕飄飄的笑，“別人俗，就是俗了，她俗，反而是不俗了?！?p> 錢邈沒吱聲，保持著低頭的姿勢，睫毛垂下間，迅速湮沒了一爿暗影。
枕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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