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1998年9月26日。
莫相忘穿著黑風衣,黑西褲配小襯衫來到東海岸指定地點等待著鯨群的到來。
拿著玻璃iPad,上面顯示,此單三十六只鯨魚亡靈,不應(yīng)再判人界。
“可我明明判的是靈界,唉?!?p> 她嘆了口氣,盯著不遠處的海面,尋思著事到如今還用這種低級錯誤來鉗制自己的,除了九家就沒誰會這么閑。
“哎呦吼?!?p> 她不由得又嘆了口氣,今兒天不算熱,東海岸這片沙灘還沒有開發(fā),四周比較荒涼。
海風吹得清涼,遠遠的,只見海浪不規(guī)則翻動,是領(lǐng)航鯨來了。
她原沒打算下水,可那領(lǐng)航鯨竟也沒打算靠近。
狐疑地看了眼亡靈卡,又放大幾號字體,細細看過每一個字。
“咋還不按時死呢?!?p> 她盯著上面寫著的2:48:37。
“這都過時了。”
本不想下水,也不由得鬼隱,潛入水中查看。
站在一個活蹦亂跳沒病沒傷的生靈前,催促著它趕緊去死,是一件很討人嫌的事,鬼職基本上也是討六界的嫌。
不過這也考驗鬼職的定力。
明明可以好好活,卻要按時死。
明明可以救,卻要束手旁觀。
大鯨魚淺淺翻涌,小鯨魚玩得正歡。
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們有赴死的可能性。
莫相忘湊上前去,想要通過觸碰,再好好分辨分辨。
這批鯨魚的轉(zhuǎn)世因由都各不相同。
一些贖罪幾世的生靈,托生這一世時,已經(jīng)算是轉(zhuǎn)生的中高級別禮遇,比轉(zhuǎn)生為人還高半級。
另一些,往上翻三四世也都是落在人間的高級靈。
可為什么要擱淺呢?
她在這群鯨魚中,尋找領(lǐng)航的一只,想弄明白,為什么它要來東海岸。
司判的職能有限,會根據(jù)自身靈覺伸展,特別是觀前世的能力。
對于神仙老妖,若想翻看稍微久遠一些的前世,得到的就只有一些掉幀的畫面,非常簡短。
并會根據(jù)這些神仙老妖的道行,限制觀今生的延展性。
對于一些被封為神尊、神君、仙君、仙尊、妖尊、魔尊這一類的來說就觀不到今生所為了。
但對于人類或是平凡的飛鳥走獸來說,今生所為跟前世,都能看見,甚至能看得更遠更細,或是三四世前,或是七八世前。
當她找到那只領(lǐng)航鯨的時候,只稍稍凝神,就能看到它今生究竟為何要領(lǐng)著隊伍擱淺。
“是——”
她皺起眉心,領(lǐng)航鯨今生畫面里,竟出現(xiàn)了兩只蚌妖,對著鯨魚念起法術(shù)。
不過這是一個星期前的事了,這批鯨群從國外海域游來,預(yù)要擱淺,全都是因為那兩只蚌妖的蠱惑。
“怕是也跟九家有關(guān)吧?!?p> 雖說跟那兩只蚌妖有關(guān),但也要看看是不是這領(lǐng)航鯨前世欠那兩只蚌妖的。
她觸及鯨背,開啟了觀前世的能力,想此事起因判定為領(lǐng)航鯨引鯨群擱淺,所以再看看這領(lǐng)航鯨的前世,是不是有沒還完的債。
是不是跟其余三十五只鯨魚有什么恩怨糾葛,需要在此世了結(jié)。
這個觀前世,會分頻段預(yù)覽被看者共有幾段前世。
然后會根據(jù)需求,分段排列等待播放。
莫相忘虛看著前方,將畜司管轄范圍內(nèi)的部分摘去,最終,找到了它為人的那一世。
原只一閃而過,這領(lǐng)航鯨的前世竟是個廚子。
可偏偏,在這一閃而過的背景里,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怎么?”
她拋開其余世界,只單摘出那一段畫面,并做連貫播放。
“這,怎么還有我呢?”
看其周圍的建筑形態(tài),以及人們的穿著,是在洛陽的唐宮里。
除了她,還有一個男子相陪。
這段記憶里的她,笑容燦爛明媚,是現(xiàn)在這個她從未有過的神采奕奕。
一時間,竟有些看呆了。
畫面中,她與男子同游宮中,在臨走前,竟來到御膳房偷了好些糕點酒水,臨走前,竟還被這小廚子發(fā)現(xiàn),一路追到城墻邊上。
只見他倆一躍而起落在墻上。
而她竟還調(diào)皮的朝追上來的金吾衛(wèi)和廚子們做鬼臉。
那個陪她一起胡鬧的男子,則是一臉寵溺地看著她。
畫面終止。
莫相忘忍不住又翻看了一遍,已然忽略了這群鯨魚是否按時死了。
再看,再看,再看。
這是至今為止,她唯一一個能獲取生前畫面的渠道,她想了解自己,卻無從下手,只能聽那些百年難得一見的朋友,隱晦的復述。
如此直觀,還是第一次。
一時間,她也忽略了九家為何要鬧出這一出。
也忽略了,觀今生的能力,只能看到主體所看到的事物,并不能看到主體看不到的事物。
也就是說,隨著兩個蚌妖一起來的,應(yīng)該還有一個鬼隱的鬼職。
這一切,都是個圈套。
“是我把他殺了嗎?”
莫相忘喃喃地站在東海岸發(fā)呆。
她放走了這群鯨魚。
玻璃iPad的上顯示此三十六張亡靈卡作廢。
“是我殺了他?!?p> 一千二百五十三年,她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自責過。
“是我殺了他?!?p> 一種莫名的悲傷翻涌而出,一千二百五十三年未曾動過的心,怦然跳動了一下,讓沒有痛覺的她,疼得彎腰。
兩滴眼淚砸在白沙上。
也正是這時。
陳掌部的屬下閃現(xiàn)在身后。
“還請莫司判走一趟,這是——大事?!?p> 大事,說大也大,引三十六只領(lǐng)航鯨折返,放走了三十六只生靈。
大事,說大也小,放靈,根據(jù)以往判決,交十萬字檢討,關(guān)三個月戒靈司,扣三十年工資。
可這件事,卻引來了九家齊聚,大有當年討伐至堂庭山的架勢。
只不過這回,他們收斂了,每家只派了三五個代表,守在公職判院里,等待著,期待著對她重判。
“下地獄!”
呼吼叫囂聲在莫相忘坐在被告席上時就蜂擁而起。
“肅靜!”判官捋了下鯰魚胡,對今日被告,是熟到不能再熟了,這千年里所有司內(nèi)判罰,都在這里。
可今天,來旁聽的卻有點多。
開庭二十來分鐘,佳和洛在給莫相忘做最后的辯訴,將前因后果講個明白。
判官也心知這又是一起栽贓陷害,也不理會旁聽們到底是哪方神圣,只掄起法槌,正打算結(jié)案的時候,一高帽小鬼閃現(xiàn)與身后的一片黑暗中,并捧上來一個卷軸。
判官狐疑的看著卷軸上的封條,是幽冥神君的封條。
拆開后,神情瞬間松懈下來,也沒敢再看坐在旁聽席上的孟司監(jiān)。
最后在一眾神仙老妖的叫囂聲中,敲定法槌。
“本庭對莫司判干預(yù)生靈死期進行宣判?!?p> “癸酉年,七月初六,莫司判持亡靈卡,赴東海岸,處理鯨魚群集體擱淺亡靈事件,后因私念,動惻隱之心,引領(lǐng)航鯨折返,預(yù)定亡魂三十六只悉數(shù)抹去,判決如下——全場起立?!?p> “被告,畜司,意外死亡部司判,貓靈,莫相忘,原九尾黑貓,冥壽一千二百五十三歲,判定,罷黜司判職位,判入輪回帳,鎖天地之能,冥壽之憶,流放五世,此判決子時生效?!?p> 判官宣布后,廳內(nèi)一片嘩然。
在判決敲定的那一刻,莫相忘幾乎認定了肯定是自己遭報應(yīng),肯定是自己親手殺夫,要不然,怎么會判入輪回帳呢。
因場中喧嘩,她被司警帶離貳號廳,來到后室茶屋中。
“莫司判,這次好像判的,有點重?!彼揪彩鞘烊耍€給她倒了杯茶。
“嗯,挺好?!蹦嗤鼪]有半點絕望。
但因為耳朵靈,還是聽到廳內(nèi)的叫囂聲。
“活該!報應(yīng)!五世太短!五百世都不足以平復我失去孫兒的痛!”
“才五世真是便宜她了!不足平復我失去孫女的痛!等她回來的!老夫要抽她的筋,扒她的皮!”
“這個死爹死媽的小畜生!出來!”
“出來!還我兒子!”
“還我孫兒!”
司警見狀,退身出去的時候,把門給關(guān)上了,并且聽聲音,這司警還把貳號廳跟后室走廊的門也給關(guān)上了。
莫相忘抹了把臉,嘴角竟露出了些許笑意。
是了。
必定是我殺了他們,要不然也不會在陰司受苦千年,如今才改判輪回帳,估么,這就是對我的懲罰吧。
早該把我放到輪回帳里。
對著一千二百五十三年的鬼職生涯,她沒有半分留戀。
試想,誰能忍受同事排擠刁難一千多年還不厭倦。
試想,誰能日日忍受同事白眼和冷嘲熱諷。
她忍受了千年。
早就厭倦了。
她忍受了千年。
早就憎恨了。
只不過在這厭倦和憎恨中,還有孟司監(jiān)對她好,還有黑白司審跟牛馬司判,還有那些個對自己好的鬼職們。
正因為他們,才沒有把厭倦和憎恨表現(xiàn)在臉上。
如今她解放了。
她收起笑意,眼神里七情盡顯。
喜的是,脫離苦海。
怒的是,生前。
哀的是,今世。
懼的是,因果。
愛的是,自己。
惡的是,九家。
欲的是,輪回之內(nèi),解恩怨,得解脫。
“怎么判的這么重?”白司審匆匆趕來,身后還跟著黑司審和牛馬司判。
就連陳掌部都來了。
“我以為又是和以前一樣,哪曾想,這,哎呀,是我不該聲張?!标愓撇亢蠡诘刂迸哪X門。
“不怨您,這一局,在我接到鯨群那批亡靈任務(wù)時,就已經(jīng)定了?!蹦嗤驹谳喕貛ぐ松崛匍T,最靠里側(cè)的內(nèi)部出入口前,對著這些曾照顧過自己的大神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前輩們幫襯,相忘給你們添麻煩了。”
“你這孩子,又不是永別了,五世可不長?!泵纤颈O(jiān)佯裝淡定,卻緊張地摳手,“你是封印記憶和能力進去的,這也沒法囑咐你什么,只盼著你進去什么樣,出來還什么樣就好?!?p> “嗯,謝孟司監(jiān)?!?p> “也不知道神君怎么判的,他依據(jù)是什么呢?”馬司判嘶了一聲,只覺得摸不著頭腦,“當年判莫家也是這樣,沒頭沒腦的,判那一百一十九口亡靈也是,猴急,再到判她,這,這不合邏輯啊?!?p> 話音未落,入帳的時間到了。
莫相忘再朝諸位鞠了一躬,后頭也不回的走進門內(nèi),那里一片漆黑,只有黑曜石的墻壁。
而在關(guān)門后,四周頓起云煙將其包裹。
迷蒙間,似是置身于外太空,可隨著一顆星球的的靠近,她的記憶逐步封印。
待再睜開眼時,面前是潮濕昏暗的小巷。
刺耳聒噪的音樂聲從身后傳來。
“這是個全新的世界,我們一起走向毀滅,笑吧笑吧,喜得刺眼的卑劣——”
我是誰?
我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