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軼事,異容
酒柜處,留著縷山羊胡的客棧老板木然杵在柜上,依舊是那副沒睡醒的模樣。
他一只手搭在算籌上來回?fù)苤阕?,另一只手?jǐn)n在身下將錢箱處,將里面的銅子扒拉的來回作響。
看了眼踱步走到柜臺前的顧軒,耷著眼皮循例說道:
“續(xù)住加一錢九分銀子,酒菜另算?!?p> 話音一如昨夜那般干澀蒼桑,好似受潮的老式收音機發(fā)出來的機械聲一般。
顧軒神色卻有些莞爾,從褡褳里數(shù)出銀錢放到柜上,笑著說道:
“敢問老丈,這附近可有出售弓矢的地方?”
“弓矢?”
老道聽他此言終是抬起了眼皮,面上卻仍是那副木然的樣子,搖頭道:
“近些日子南邊不安穩(wěn),你說的那東西是殺頭的買賣,這行早就沒人干了。”
殺頭的買賣?昨夜那一箭穿手的架勢可歷歷在目,心神‘煥陽昌’聽到的對話也做不得假不是?
“老丈,我早些時候在街上聽人說咱這三友客棧的老板有個女兒,年紀(jì)正與小道相仿。”
顧軒看這老頭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又想起昨夜對他那句別有所圖,邀功搏名的的評價心中陣股玩味,繼續(xù)試探道:
“小道還聽說,她使的一手百步穿楊的好箭法…”
怎料這老頭卻一揮手:
“真人聽錯了,小老兒這般年紀(jì)能有什么女兒,倒是有個孫子,今年不過才虛歲十七?!?p> 他說話間那撮山羊胡子索索抖動,冷笑道:
“至于你說口中所言什么百步穿楊的箭術(shù)更是無稽之談,一個小娃娃而已,哪會有這般本事?!?p> 顧軒聽到這里也算是明白過來,這老棒子擺明了是要同他打哈哈,不愿承認(rèn)瞧見了昨夜殺人滅口的事情。
“哦,許是貧道多吃了幾杯豆酒,聽錯了也沒準(zhǔn)。”
顧軒說罷笑了笑,他本就略帶幾分調(diào)侃之意,到了客棧老板這個年紀(jì),再想鐵樹開花倒也當(dāng)真有心無力了。
那老頭卻面色不愉,皺眉說道:
“我這客棧干的是清白生意,真人要是再半夜攀窗跳出去亂逛,可休怪小老兒不講情面,做出什么逐客的事來?!?p> 顧軒卻是聳了聳肩,有些不置可否。
“清不清白的天曉得,那將狼煙席卷南邊天下的叛軍主帥也說自己是在一片赤誠欲清君側(cè),皇帝老子他又能做何?”
客棧老板勃然變色,怒道:
“禍從口出,小道士莫要仗著一柄鐵劍就敢言行無忌。”
顧軒聽這一聲斷喝,下意識間摸了摸下巴。
說到底他是個現(xiàn)代人,雖然對這片世界已經(jīng)了解的七七八八,可對于那些封建禮教之類的東西,潛意識中就沒諸多敬畏。
不過昨夜人家多多少少也存了替他解圍之心,顧軒調(diào)笑之余也不敢太過放肆。
兩人正相互試言語探間,那個原本杵在門外招呼食客的小廝突然竄將了進來,捧著根長長的竹蒿跑至前臺,慌張道:
“不好了東家,您瞧那個怪人寄存在店里的竹竿是不是比昨天短上了好一截?!?p> 店里的食客聽小廝一陣倒豆子似的連篇快語不由覺的好笑,再瞧向他手中那截竹蒿。
長長的,細溜溜的,除了上面竹節(jié)多一些外并無甚么出奇的地方,于是紛紛開始出言打趣那個小廝:
“一根破竹竿子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小哥你慌張個什么勁?”
“就是就是,許是那個推車的擋住手給順路截掉了一根也沒準(zhǔn),大不了你等會去園子里再砍一根補給他就是了。”
那仆役小廝聽這七嘴八舌的調(diào)笑也不搭他們的話頭,只努著嘴巴,面帶惶然,苦哈哈看向客棧老板。
顧軒正要行上樓去,瞧見這一老一少古怪的面色又聽下腳步,從那小廝手中接過竹竿,端詳了片刻后朝他問道:
“昨日客棧里可是住進了一批押貨的鏢師,或者是行腳商一類的隊伍?”
“真人神算,您是怎么知道有隊商戶的?”
那小販倏地抬起頭來,剛要同他搭話,瞧了眼眉頭緊攢,搖頭嘆息的東家,愣了一瞬又復(fù)抿住了嘴巴,低眉耷眼的杵在一旁不敢再行多言。
顧軒見狀只得又將目光轉(zhuǎn)向老頭那撮索索抖動的山羊胡子,無奈道:
“敢問老丈,昨日那人留下這竹竿子時,可是插在了后園的墻角位置?”
客棧老板面色驀然一變,將那小廝打發(fā)出去招呼客人,這才將顧軒領(lǐng)進樓上客房,拱手道:
“方才樓下人多耳雜,小老兒不便多話,敢問真人可是瞧出了什么玄機?”
都這份上了,老東西還要跟我打機鋒。
顧軒也不理會他那一臉真誠的請教模樣,自顧倒杯茶喝了,笑道:
“老丈洞若觀火,又何故跟小子明知故問?”
那客棧老頭見狀,略一躊躇也不再遮掩,面帶憂色道:
“不敢欺瞞真人,小老兒名喚桑新鼎,年輕的時候吃過幾年行伍軍糧,對這些響馬踩盤子的手段也知曉一二,看在昨夜那一箭之功的份上,真人有何見諭還請明言?!?p> “原來是行伍出身,難怪使得一手絕妙的箭術(shù)?!?p> 顧軒心中暗暗一驚,雖知曉這糟老頭子的來歷絕非他口中所言這般簡單,卻還是將自己的猜測如實講了出來。
說來他雖在這豫州路晃蕩了許些時日,可因為那圖鑒冊子的緣故,打交道的不是妖鬼便是山匪。
接觸的多了,他對這些綠林響馬踩點時的暗標(biāo)和黑話切口也多少了解一些。
比如這種在客棧中立柱竿的手法,便是豫州路響馬慣用的一種暗標(biāo)。
竹蒿長長豎出墻外,表示這個地方的商戶已經(jīng)被人盯上,同時也有告誡同行莫要插手?jǐn)嚭系囊馑肌?p> 而按著天數(shù)削去一截竹竿,則表明今夜就是動手之時。
至于選擇這種竹節(jié)出奇多的細長紫竹,也是那踩點的‘暗樁’用以傳達財貨價值,動手時需要來多山賊匪的一種隱晦法子。
再看這竹截豎在客棧后園的墻角處,今早又被人削去了頂端一截,那些賊匪十有八九已經(jīng)選好了進入客棧的位置,而今夜便是動手之時。
“這些該死的腌臜潑才,地老鼠一般的貨色。竟敢將主意打到老子頭上?!?p> 客棧老板,或者說是桑新鼎聽罷氣的以手猛拍桌面,當(dāng)即就要喚來仆役先去報官。
怎料他剛從條凳上起身,房門便咯吱一響,探進來個臉色蠟黃的腦袋,正是先前被他使出去的那個仆役。
那小廝神色憂慮,戚然張口道:“阿…”
他話音未全,卻又被客棧老板雙眉倒豎,怒目而視的模樣給瞪了回去,只得舍了稱呼,激動道:
“報官又頂個什么用處,城防司的兵丁早就被調(diào)去府里押送軍械了,別人不知道,您還能不曉得那是個空殼子?”
桑新鼎卻是面露不屑,冷笑道:
“幾個下三爛的臭丘八而已,敢打我貨頭的主意,就是不來官差,憑我手上一張硬弓也能結(jié)果了他們!”
“您總說我行事莽撞……”,那小廝說話時神色委屈,明明是想據(jù)理而爭,面皮抖動數(shù)下后卻依舊是先前那副苦戚戚的驚惶模樣,活像個因中風(fēng)臉皮扭曲的面癱一般。
他也發(fā)覺了自已的異常,背過身去以手撥弄了幾下臉龐,待神色復(fù)歸平常,這才轉(zhuǎn)過身來瞧向顧軒,苦笑道:
“臨安真人既然瞧出了這竹竿是處暗標(biāo),肯出言提醒想來定是有法子對付那些響馬,您常說我行事莽撞,為啥又不問問他的意見再行其事,萬一來的都是些江湖上的好手,您…”
他話至一半突然頓住,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好虎架不住群狼,外加客棧這種地方逼仄狹小,弓失又不便施展,就是手上功夫再好又怎敵的過一眾賊匪夾擊。
桑新鼎也知茲事體大,小廝當(dāng)下所言不假。
他長嘆一聲后復(fù)歸坐于凳上,跟個泄了氣的皮球一般拱手瞧向顧軒,神色復(fù)雜道:
“還請真人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當(dāng),況且老丈昨夜發(fā)矢相救小子于危機之中,又豈敢坐視不理。”
顧軒說話間站起身來,行至桑新鼎身旁撫手摸向那塊被他一掌擊到木紋開裂的桌面,心中不由暗自生驚。
這等迅猛的勁力,又豈能是一個年逾花甲的老頭所能催出。
“小道曾聽家?guī)熖徇^,豫州路有個精研于地煞‘假形’之術(shù)的火工道人名喚丁行喪,一手玄法雖不及道門易胎化形的神通,卻也可將人的容貌變幼為老,易女為男。”
他也不管身旁桑新鼎聽罷此言后,眼中霎時間溢出的殺氣和那微微抽動的臉龐,接著說道:
“只是聽說后來那丁居士的道侶被邪道所害,為躲避仇家只好帶著幼女加入了朝廷武德司,就此在豫州路匿去了形蹤?!?p> 一語既罷,顧軒看了眼渾身筋骨都緊繃而起的桑新鼎,解下身后佩劍以示心誠,躬身頷首朝杵在一旁怔愣的小廝行了個道禮。
“昨夜小道身陷困境性命交關(guān),還要多謝姑娘仗義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