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過去的時候,種花的老爺爺去世了。
去世前,他從將自己的產業(yè)留給了外孫女拉卡——海邊街角這家小花店,以及郊區(qū)的半畝花田。
拉卡十九歲,剛從特殊學校畢業(yè)。她長著一張嫩嫩的小臉,水汪汪的眼睛,靈動清澈,像盛著兩條游水的魚??上?,她是個聽障孩子,口不能說。
她身材瘦弱,不愛出門,皮膚由于缺乏陽光,顯得慘白,像梅雨季節(jié),房間里四面剛剛刷好的墻。
她不愛植物,盆栽笨重,玫瑰有利刺,鈴蘭抽葉真慢,忍冬四處瞎撒,波斯菊招螞蟻,而土壤又臟又亂,到處是飛蟲。她只想待在外公的羽翼下,安安靜靜畫她的畫,看她的書。
她坐在空落落的客廳里,看著外公留下的東西。
柏樹下的兩層磚木花店。方格布套的圓木凳,紫色的燈芯絨飄窗,褪色的壁畫,厚厚的圖書,一副傷痕累累的老花鏡,一疊花葉制成的書簽,一片金黃的樹葉上,有個圓圓的蟲眼,好像荒漠上垂著一枚太陽。
她定制了一只紅橡木郵筒,上面寫著:訂花請留言。
瓷白的小酒杯串成的風鈴叮鈴叮鈴地碰撞,響了好一會兒。
拉卡打開門,沒有人。空中飄落一根白色的羽毛,在夏日午后的樹蔭下熠熠生輝。
她收到了一封信:歡迎你,小姑娘。明天是30號,請照常送白色馬蹄蓮給我妻子,地址是大岡路27號。落款是瓦工老莫。訂金上畫了一個蹩腳的笑臉。
她從清涼的涼席上坐起來?,F(xiàn)在不是馬蹄蓮的旺季。她得去山坡上的花田看看。
她帶上出門的小包,裝了鑰匙,一瓶水,筆記本。
她跨上了一輛從未見過的公交,二十九號公交,這是輛很舊但很干凈的紅色車子,剛好停在紅橡木郵筒旁。
令拉卡奇怪的是,這輛電車只有司機一個人。司機戴著大得嚇人的帽子,手上握著一雙綠色的棉手套,衣裳顏色奇怪得很,像六月里墨黑的樹蔭。
車廂里回蕩著清冽的風,并不像初夏的天氣,帶著土壤和花香,反像在山中。
拉卡把零錢放進投幣箱。車上很安靜,可拉卡沒聽到一丁點聲音。拉卡把耳朵湊近投幣箱,她聽到鐵幣裹著風,呼呼地吹進一口很深的井。
司機用怪異的語調說:“來啦!去半畝花田吧!坐穩(wěn)咯!”
拉卡很驚訝!他怎么知道自己到哪兒?!
司機似乎了然:“這輛車只到半畝花田。每個月二十九號下午一點。但記住,別再遲到了?!闭f罷,司機呼哧呼哧地轉起方向盤來。
窗外的街道一閃而過,一下子就到了郊區(qū)。拉卡看不清窗外,只看見一片迷茫的綠。
車子開始劇烈地顛簸。呀,在上坡!拉卡連忙拉住前面椅子。車子又在下坡,拉卡連忙雙手抵住前面椅子,下巴差點磕上去。
車子停了,跳上來兩只松鼠。
拉卡驚訝極了,不是人,是兩只松鼠!兩只松鼠哎!
拉卡眼睛睜得滴流圓。松鼠攜著松果的清香,敏捷而優(yōu)雅地走到車廂尾部,其中一只路過拉卡時,還向她點頭打招呼,那姿態(tài),仿佛兩位鄰居清晨隔陽臺相遇。
車子左拐右拐地繼續(xù)顛簸。
“美蒂小姐,能請你的音樂家唱首歌嗎?”
“當然可以?!?p> 拉卡這才注意到,一只松鼠頭頂上躺著一只百靈鳥。
百靈鳥扯扯翅膀,一改懶散姿態(tài),背起雙翅,開始婉轉地歌唱。
那聲音很輕靈。拉卡回憶起自己的童年。
當她還很小時,醫(yī)生說她聲帶發(fā)育異常,但她剛開始能聽到很多聲音。比如清晨小奶狗向母狗撒嬌的叫聲,小河嘩嘩啦啦的流淌聲,貓在屋頂打架的哭聲,屋頂鴿子圓圓的肚子發(fā)出的咕咕聲,還有風吹大道、楊樹枝葉拍打的沙沙聲……
她的心泛起溫柔的漣漪,童年的一切,都顯得那么簡單,那么美好,因簡單而美好,因美好而簡單。
不知何時,百靈鳥已息聲。意識到盯著別人看并不禮貌,盡管是一只松鼠,拉卡轉回了頭。
司機用低沉的聲音問:“這是什么曲子?”
“《遐想》?!彼墒髢?yōu)雅地頷首回答。
“難怪我們的拉卡在回想她的童年?!彼緳C打趣道。
如果剛才拉卡還想下車的話,現(xiàn)在她有些不那么抗拒了。她覺察到他們隱隱的善意,盡管一切如此奇特。
車子又停了,一群鳥又跳上了車,靚麗的鸚鵡,圓眼睛的貓頭鷹,嬌俏的黃鸝,后面跟著幾只更嬌俏的小黃鸝。
車子走走停停,陸續(xù)上來很多動物。
拉卡有點暈暈乎乎,她仿佛在做夢,她掉進了一個美妙離奇的洞穴。
車廂已經站滿了動物,拉卡緊張得厲害。
一直到拉卡覺得口渴得不行,車子才停下來,司機宣布到站。她目送他們都下車后,才顫顫巍巍地走向車門。
司機抬起頭,朝拉卡揮揮手。拉卡這才看到,司機的手臂毛茸茸的,尾巴藏在衣服里,分明是只——卷尾猴!
拉卡嚇得滾下了車。
車門抵在山洞門口,兩只壯狗般大小的的蜘蛛左右站崗,拉卡嚇得往前奔跑。
山洞越走變黑,不大一會兒,又亮起來。
走出山洞,是一片苗圃,有草本科,十字花科,裝飾用的石雕,好像還有芍藥科。這不是外公的花圃嗎?但又……如此不同。
野草葉片巨大,像樹冠一樣遮蓋頭頂,蜜蜂拖著毛絨絨的屁股飛來飛去,花朵臉盆般綻放,一顆露水滴下來,結結實實地淋透了拉卡。
到底是這些東西變得巨大,還是拉卡……變小了?
拉卡緊抓籃子,往前走去。
一群小人出現(xiàn)在拉卡眼前。他們是一隊形體似螳螂的小人,比拉卡矮一個頭。他們像劃龍舟似的列隊抱著一根粗水管,哼哧哼哧地往前走去。
拉卡壯著膽子走到他們前面,這才看清這群小人。他們以花瓣為衣裳,花瓣拖著燕尾直到地上,他們戴著與衣服同色的帽子,也有雙眼鼻子和小嘴巴,只是背上長了兩只透明的翅膀,此時鳴蟬午休般收在背后。肉乎乎的手臂和雙腿,好像兩三歲的嬰兒。
他們拖的,是小半根輸液管。
他們視拉卡于空氣,拉卡便壯著膽子跟著他們。
拉卡心中想:“你們是誰?這是哪兒?”
想著,她便說了。
而居然,也發(fā)出聲音了。
一個小人目不斜視地說:“我們是搬東西的小人呀。這里還用問嗎?你都來了這么多次啦!”
拉卡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她驚訝得不能自己。她迫不及待地說更多的話:我是拉卡,這里是花田,我能說話了。我今天穿的牛仔褲,我在花田里面,不,花田下面。不,花田的植物下面……
一個小人說:“吵死啦!你以前可沒這么聒噪。”
拉卡:“我……”
“你們要搬到哪里去呀?”
“凌霄姐姐生病啦。我們要去給她打針?!?p> “哦……那你知道我從哪兒來嗎?”
“你當然從二十九號的那頭來?!?p> “那我,怎么回去呢?”
一隊小人輪流與拉卡聊天。
“當然是坐二十九號回去。”
“有道理……”
“可是……”
“別可是啦,來幫忙吧!”
“啊,哦!”
靜謐的夜,螢火蟲躲在葉根休憩。
拉卡幫他們給凌霄灌了奇怪的藥水,用鹽趕跑了檸檬樹上的鼻涕蟲,小人們用月季花瓣給拉卡做了一件裙子。
拉卡坐在一片含羞草下,她想,被人需要的感覺太好了。而且這群植物,都是有生命有思想的,多么奇妙。
拉卡想到,回去后,裙子就會褪色,心里不由得失望。
不過沒關系,因為拉卡與小人約定,下個月的二十九號,還來這里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