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夢
我追求樸素的生活,而且不使之感到空乏,我一直在避免我的思想會變得游離輕浮,沒有依靠。但很多不安的情緒也可能由于自己太年輕就追求閑適的生活加劇的,以至于平常人可以當清風一般拂耳的故事,有時卻使我自尋煩惱。
書店的女友本來應該很聰明,我也許可以向她排遣心境,但我怕她卻不解風情,可能是文化水平上的相差,所以她可以作為我溫和可親的伴侶,卻做不了我交心的摯友。
令我思來想去的那個故事是我在回雨里前那兩個月的旅行式放逐途中聽聞的,訴說者表達能力不強,沒有盡意他心里那個故事的風情,但那個故事像是魔咒一樣,像是瘟疫一樣隨傳訴者蔓延它所有的聽眾,再從虛幻的夢的緯度完整重演,通過這種方式讓人聯(lián)想起心中的弱點和難過。這只是我的猜想,我希望連同我的胡思亂想,把這個故事表達出來,可是我的熟人朋友里面,誰能做我真正的傾聽者,幫我把心里由那個故事引起的憂郁和傷感宣泄出來……
我只能不分時間地踱步在河邊,看潺潺流淌的河水能不能替我?guī)ё呦窳跻粯邮捤鞯某钋椤陌讜兊近S昏,從日出到星辰。
太陽是由宇宙的烏鴉散發(fā)的光芒所呈現(xiàn)的嗎,星星是每一個生靈的魂魄凝結(jié)而成的嗎?人死后會以前世的造化來決定飛升上天堂或墮落到地獄嗎?清晨垂掛的露珠會不會是小草昨晚的眼淚,天空懸浮的白云是名為蒼狗的氣態(tài)生命的素衣偽裝?看似虛無縹緲的表述背后是否暗示了無法理解的深刻本質(zhì)。
我眼前的姑蘇河恰好可以認為是秀姑山流淌下的乳汁,哺育的就是居住在雨里鎮(zhèn)的所有生命。
這是另一種思考方式,而不是浪漫主義抒情。要顛覆常情,用完全另類的思想方式,去嘗試突破思維的樊籠,我就能用抽象詭譎的思維去更好地理解那個故事!我就是這么去耗用精神,去荒廢我那一段荒謬暗淡的日子。
對于木子,我想應該可以放下拘束,不讓自己還滯留在和木子往時的尷尬當中,我肯定以她的學識和風度,應該是能做一個完美的傾聽者,善于幫人排遣心情的。
當我來到她居住的鄉(xiāng)間小別墅,我發(fā)現(xiàn)她沒有在家,多番打聽才得知她回到日本去了,我又不禁感到失落。我躊躇不前,徘徊不定,我不想和劉先生吐訴,因為我們在思維上有代溝。我也不想打擾阿楠,還有醫(yī)生,更何況我經(jīng)常以半個長輩的態(tài)度做他們的傾聽者,顛倒過來不會起什么作用。只有當我回到小小的書店,邀請幾個年輕學生談幾首吉他曲子,被吉他弦樂吸引時,我才臨時忘記原來的感受,轉(zhuǎn)而感受音樂的情趣。
我從木子的家失落地回書店,現(xiàn)在師師陪著一群年輕人還有餐館老板娘在書店聊天打趣吧!孩子們很喜歡我,我也喜歡和他們聊天,因為我們之間的對話雖然毫無高深道理,卻坦率真誠,可是如果太過于熱鬧,我還是走到山下某條安靜的小徑,品味孤單的滋味吧。
然而,我回到書店,師師并沒有在書店,我詢問餐館老板,說師師和她愛人去看別人釣魚去了,書店坐著幾個我都認識的學生,我們相互問候,我詢問他們愛看什么書,我給他們訴說他們手中書的內(nèi)容給我的感受,講起我屢屢講過的我大學時候的讀書經(jīng)歷。我就像他們的一個大哥哥一樣,對自己毫不修飾,單純坦率的和他們談笑風生。
夜之將至的時候,我目送最后一個孩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清掃店門口的灰塵污漬,我進行地很慢,因為我在等女友多久回來,但是我的內(nèi)心在和我說:快回來,木子,我有個故事要分享給你。
可是,畢竟木子是見過世面的人,她會心里暗自指責我幼稚吧,即使她不認為我是這樣,我的臆想確實也挺多心的,如果我為了養(yǎng)家糊口在工廠變成流水線上的零件,我才會對這種無稽之談漠不關心吧。
但我沒有對任何人提過的一件事,那才是我所有臆想的根源。對于那時的我而言,這種事情是盡可能不表現(xiàn)為好。
很久以來我都不覺得我和普通人在精神上有什么大的差異,只是我有時心里飄忽不定,我經(jīng)常和自己心里的我對話,我一直認為這是因為我熱愛思考和想象,直到我完成學業(yè),進入崗位,隱形的病狀才顯現(xiàn)出來,這種事情是像涓涓細流匯入湖泊一樣慢慢匯集,像雪花漸漸堆積起來,而不是乍現(xiàn)眼前的:意識在腦海里的表達欲和存在感越來越強,我不愿意去思考一些事情,可是我自己的意識卻一意孤行,我試圖阻止他,就是在我們的矛盾對立里,漸漸地精神出現(xiàn)了問題,伴隨各種奇怪的、令我我極不樂意的強迫癥,各種妄想癥,甚至輕微抑郁癥,我用了很久才確認這些病癥的存在。
但這些情況并不是很深,讓我真正害怕的是我潛在的精神分裂,沒有人和我提起過我有某些病癥,只是我自認為可能有,但不是電視里面那么夸張的精神分裂,好像一個軀殼里裝著兩個精神,事實應該是一個精神有幾種相背離的狀態(tài),每種狀態(tài)在特定的場合都很自發(fā)的表現(xiàn),而且表現(xiàn)得很極端。思考能解決這種問題嗎?因為思考的本質(zhì)還是精神上的運動,就像鏡子不能照出自己鏡面上的污點,所以我越是思考,我的精神狀態(tài)就越發(fā)不可收拾。越發(fā)對自己和世間萬物感到痛心疾首。
我試圖通過逃避一切來逃避有問題的自己,卻發(fā)現(xiàn)是在兜圈子,因為我的病因源于大環(huán)境,只要我還處在這個給我?guī)聿恍业沫h(huán)境,我都不能去除心病,所以我希望在百千中挑中的雨里鎮(zhèn)可以緩解我的精神障礙,我不試圖完全清醒,只求我能保留一個正常人該具備的善良品格,這都是有賴于雨里鎮(zhèn)的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對我的積極影響。
而那個由故事而引起的夢讓我依然脆弱的內(nèi)心再次不安,我不知道怎么解決,我也和精神上的另一個方面的我達成共識,那就是絕對不訴求于心理醫(yī)生,他們除了索取高昂的診治費,還會把病人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博取朋友和同業(yè)的眼球。
我不是迷信主義者,所以我不認為解夢都是合理的,但是經(jīng)驗性的解夢程序會有一定的幾率猜中做夢者的實際狀態(tài),或者指出他們未來的某些隱患和滿足某些需求。如我之前說的,那個故事在我聽聞后,變成了我的夢,夢見的事情雖然不算特別奇怪,但它寥寥幾個畫面卻渲染出一種時間上的縱深感,使這個夢的氣氛變得幽深暗昧。我迫切希望能訴諸某種有效的通靈手段,去緩解我的心理壓力。
我曾經(jīng)聽阿楠談起過在雨里鎮(zhèn)姑蘇河的一條支流上游不遠,有一支民族部落,那里保留著祭司的職位,據(jù)說大祭司在古代承擔部族所有的決策,在今天更多是象征性的存在了。不過阿楠說在她小時候,家人曾帶她拜訪過,用他們民族的古老方式為她進行類似于算八字的算命和驅(qū)邪法事,也為其他人進行解夢測字算卦等等來延續(xù)傳統(tǒng)同時也可以獲得報酬。
和很多傳奇故事一樣,我們一開始就認為它是虛構(gòu)的,所以抱著無所謂的心態(tài)去了解,去增加自己的見聞,但當訴說故事的人堅信它在某種意義上是真實的事情時,好像它就陡增了幾分真實性,讓聽者也不由得認真對待了。
部落雖說是部落,但和現(xiàn)代普通村莊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在部族內(nèi)部組織架構(gòu)上,當?shù)毓芾碚呓o予了他們足夠善意的對待,為的也是尊重他們的傳統(tǒng)和特色。祭司為我進行了一些看起來神乎其技般的儀式,我記得他還說他的儀式對外族人不一定全然有效,我懷疑這是為他可能的失敗做必要的鋪墊,但我也不圖他能真的幫我還原夢境。
他為了使我的心靈外顯出來,要對我進行所謂的催眠。于是我按他的要求躺在一個古樸又簡陋的床架子上。
由于當時他似乎為我撒了某種植物香油之類的東西,我猜測其中一些成分又恰好使我產(chǎn)生了些微的過敏反應,因為我身體打小比較孱弱,并且我熱愛自然,可我又常常容易受到特殊化學成分的刺激,所以我對此類狀況早已習以為常。
因為過敏反應常常作用到大腦的神經(jīng)元,于是意識在那時不可避免地慢慢淡薄,很快大部分感官的官能都大幅下降了,但我還能感知,可以從眼角縫看到移動的人影,我也還能感受到墊在我背后的某類灌木枝丫,我還聽到祭司和我說什么東西,我即看不清又聽不明,但他朦朧的身影和悠遠的聲腔產(chǎn)生了一種循循善誘的感召力。過敏感越來越強烈了,我干脆閉上眼睛,讓自己舒服一點,但是我避免不了聽到他念咒語一樣幽魅的呻吟,那種聲音形成了一股氣場,從頭到腳壓在我的身上,進而對我的精神產(chǎn)生了強大的穿透力,我突然想到“鬼壓身”這個詞!
頓時我明白了他的“詭計”,用他們遠古就遺留的迷藥配方,用在正常人身上,然后讓人神智不清,再用緩和的聲音傳遞給對象以安全感,這樣就容易讓對方產(chǎn)生幻想,這就是所謂的“幻夢重演”,我既然已經(jīng)洞悉了這種把戲,不免暗生快感,但是過敏反應卻沒有因此減輕,我害怕因為我的體質(zhì)而死在這里,可我又沒有產(chǎn)生真正的恐懼感,我的心還在為此撩撥脈搏,我相信要是有中醫(yī)為我把脈,我的脈搏一定極快。
大腦和心臟在一瞬間變成了兩個獨立思考的器官,一個安謐得可怕,一個激烈得夸張,好像大腦極力安撫心臟寧靜下來,而心臟試圖給大腦灌血使它活躍。
更可怕的感覺是,那是至今還銘記于心的感覺,我的所有認知和精神都濃縮變小,匯到了虛空黑暗中的一個點,我還能聽到摸到,但隔著沒有任何介質(zhì)的虛無,官能和靈魂已經(jīng)沒有干涉了,皮膚表層神經(jīng)的感知像是成了沙土摩擦舌頭的枯燥干澀之感,我知道,等到所有感覺和精神都消失在了黑暗當中,我就必死無疑了,所以我靜靜地任憑感受本身在內(nèi)心未名的區(qū)域里變化。
我不知道這種迷糊的轉(zhuǎn)態(tài)持續(xù)了多久,但我以為幸運的是我的意志又有了常態(tài)下的感知:
我看到那個被我父母代養(yǎng)的妹妹,那時十幾歲,和我差不多大,可愛極了,一直穿著素雅的白色衣服,該怎么形容她才恰到好處呢?她有一種處于任何環(huán)境都不會被骯臟所沾染的清雅面容,她很安靜,從小就安靜,也很聽話,被我父母驅(qū)使干活,也無怨無艾。
但我知道她的不同之處,在她的指端套著特質(zhì)的金屬套,和壓制僵尸的符咒一樣,可以讓她安靜,而且和正常人一樣。
在我意識乍現(xiàn),并且和身體完全融洽時,就看到她在我面前,卻滿嘴尖牙,而且齒間盡是黑紅的血漬,身形矯健,力大無比,我和父親聯(lián)手制服了她,把指套套在她手指頭上,她又變成了原來的安靜姑娘。并且也不為她的變異而自責,她知道她的一切,使她的身份不被世人唾棄也永遠只能是道家的奴仆。
一天,我?guī)咴谔锬爸?,那條田間的路被拓得很寬,我們背著簍子,一起去附近背農(nóng)作物,我突然生發(fā)惻隱之心,于是不假思索替她把指套取了下來,讓她體會自由,可她立刻變回了丑惡模樣,我怕她逃跑,又打算控制住她,可是我太年輕,沒有學精道功,我只有把指套重新套在她手上,她才能恢復平靜。
她把我壓在濕軟的泥地上,我動彈不得,但還是把手伸出去撿起地上的金屬指套,然后套在她手上,她自然而然地纖弱了,我為了保險,又取出另一個大件的指套,靠近她,她變得極其痛苦,我不忍心,又把它收回,女孩因為雙重控制帶來的痛苦,鼻子里流出黑血,我憐惜這個和我從小同居的伙伴,但又恐懼她,我用大指套替換了小指套,并且命令她一定要頂住指套,不可以讓它掉下來。
她不得不答應,然后我們繼續(xù)前進,我看到水稻田邊有一只大青蛙挺在那,我叫女孩過來看,但她依然往前走,我注視那只大青蛙,它看起來很健碩,滿是線條感,很惡心……
回到家后,母親對我說那個女孩不見了,我跑出家喊她的名字,母親從二樓喊我,我跑了上去,走到內(nèi)室,里面黑漆漆的,女孩手指上的寬指套已經(jīng)掉了,但她卻是正常人的樣子,她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我想這么多年感情的牽連是不會讓她輕易離別的。我在相互注目下后退,她在向我說什么,是埋怨、憎恨、悲傷、還是痛苦?她向我撲來,我措手不及,毫無招架之力,只能臨時拿起手邊的用具阻止她對我迅猛的攻擊……
全部的東西都在一道深深的呼吸聲中消失了,我的大腦和心臟的功能的紊亂感很快消減,我睜開眼睛,我知道過敏反應終于過去了,我沒有死在這架鋪草的床架上。我恢復得出奇快,立起上身,祭司靜靜地坐在旁邊一直在等待我。
祭司見我醒來,詢問我的狀態(tài),我說睡得挺香,然后客套幾句打發(fā)打發(fā)就走了。
我想我可能真的太累了,需要休息,經(jīng)他催眠讓我睡了一個午覺,心情舒坦不少,而且因為香油強烈的化學效果,大腦也放空了不少,好像清理了一大推垃圾般的陳年往事,再者我還有像是經(jīng)歷了險將失掉性命的感覺,這樣一來,我就更加珍惜現(xiàn)有的一切,身心也倍感幸福。
而且這是一次有效的精神治療,不能和別人吐訴痛苦,會在原有的痛快上再生郁結(jié),就算分享出去,也可能向上一個吐訴者把噩夢傳遞到我身上一樣延續(xù)下去,只有再次完整地面對那些場景,向自己訴說后,才能不再被夢魘糾纏。
而且我決定在我真正恢復精神問題前,我還是盡可能減少獨步河邊的行為,免得我又想入非非,我要忠心不二地陪伴師師和我的書店,我應該重新舉起鋤頭下地干活,我還應該重新寫一些我熱愛的東西,直到竭盡我一天的熱情,直到星光閃閃。
雨里鎮(zhèn)的朋友們都對我很好,沒有任何形式的淫威逼迫我做不想做的事情,只要我不再犯強迫癥,只要我的思想又趨于簡單質(zhì)樸,盡管依然還有各種奇思妙想,但我的心靈和孩子一樣童真,和孩子所想的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我想得更加寬廣,因為我更知道真正的自由的價值是多么來之不易。因為往往為了躲避自身的局限和認知的狹隘,得付出很大的代價,得像我這樣試圖做出突破自私和冷酷的思想,不墮入偏執(zhí)和憎恨的深淵,又遺憾地舍棄往日生活的決定。身體的僵硬會讓人行動不便,而內(nèi)心的執(zhí)拗會讓人的思想停滯不前。
大概半個月后,我聽說木子回來了,我驚喜萬分,但不是為了向她吐訴噩夢,因為我已經(jīng)對它釋懷,僅僅是出于平常人的心態(tài)而喜愛那些給人以賞心悅目之感的美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