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如酥
未見的一日里,江鎖在感通寺昏睡,噩夢纏身。
當(dāng)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自己與婀娜多姿的風(fēng)逸捆在一起。
風(fēng)逸也剛醒,妝花得面目猙獰,比剛上妝那會兒還嚇人。
江鎖心道:還不如做噩夢呢。
青衣小僧站在他倆面前,目光沉靜地看著二人,聲音又輕又細:“小僧告訴過姑娘的,感通寺不接香客?!?p> 江鎖歪頭看著青衣小僧,一雙乖巧的圓眼瘋癲四起,自言自語道:“這可如何是好?”
風(fēng)逸喉間滾動。
他數(shù)次見過江鎖殺人的樣子,心里清楚:江鎖這是又動了殺心,但佛門清凈之地,她不愿殺生,所以才有了這句“這可如何是好”。
青衣小僧微微有些吃驚,沒見過像江鎖這樣的女子。
感通寺立寺百年,香火不斷。
然而,自明仁五年起,此地便成了大祁最大的教坊司,佛像被推倒,香火也停了。
卿哲大師說,餓殍載道,多少香火也是白燒。
太多善男信女來感通寺燒香,通常是進不來的,若真是進來了,那就再別想出去。
再后來,來感通寺的人愈來愈少,而寺中的古槐樹卻愈發(fā)茂盛,許多處理不了的尸骨便當(dāng)作肥料,埋進了土里。
被騙進寺中的女孩兒無不哭得聲嘶力竭、哀哀欲絕,挨過幾頓毒打之后,才根據(jù)“成色”,被分銷至全國各地。
像江鎖這么鎮(zhèn)定的,小僧還是頭一次見。
“小僧名叫如酥,乃感通寺掌管衣缽的小僧。”
如酥雙手合十,自我介紹。
他年紀很輕,圓臉清瘦,年歲不超二十。
江鎖勾唇而笑,盯著如酥,緩緩道:“不對。你不是和尚,這里也不是寺廟?!?p> 如酥來了興趣,露了淺淺的笑容,問道:“那施主說說,我是誰?這里又是什么地方?”
“這里是教坊司,而你,是個太監(jiān),還是一個沒有入過宮的太監(jiān)?!?p> 江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如酥,發(fā)現(xiàn)如酥神色微變。
而他的反應(yīng),說明她猜對了。
其實,江鎖踏入感通寺的那一瞬間,便發(fā)覺了不對勁。
寺廟的小僧常有古佛青燈相伴在側(cè),走路姿勢應(yīng)當(dāng)從容挺拔,如酥走的卻是小碎步,背部佝僂,并非佛門弟子的姿勢,倒像是個奴才。
如酥臉色陰沉,沉默不語。
他本是域州人,出生那會兒正是林霸天崛起之時,長至八九歲的年紀,山匪進城屠了他爹娘。
家沒了,他便沿街要飯。
聽說宮里招人,他便找了個騸豬匠給自己凈了身,險些因為尿道堵塞而活活憋死。
可是,他終因為身形過于瘦小而沒被選上。
再后來,感通寺給了他一口飯吃,他便留了下來,有時做些雜活,有時供達官貴人賞玩。
他不覺得這活兒有多臟,到底是餓怕了的人,死后都要把糧食蓋在自己遺體上。
如酥想裝成小僧的樣子,卻不知江鎖對太監(jiān)太過熟悉,從前成天混跡太監(jiān)堆里,對太監(jiān)的身姿再熟悉不過,她身上的細節(jié)逃不過江鎖的雙眼。但他不認識江鎖,那說明,他連宮門都不曾踏入。
再者,寺中沒有香火相伴,卻平白多了暗紅色的燈火。
這是勾欄瓦肆常見的點綴。
江鎖在別處青樓里也見過。
此刻,對于自己被當(dāng)作了良家婦女,要按照“成色”的不同被販賣出去,也并不害怕,相反,覺得愈發(fā)有趣,還一臉慈悲地看著如酥。
如酥被這女子看得頭皮發(fā)麻。
他看出了江鎖來路不凡,當(dāng)下便不再多話,轉(zhuǎn)身朝屋外走去。
“快,快給我解開?!?p> 風(fēng)逸低聲催促,在狼毫山剿匪時,就知道江鎖有背手解扣的本事。
江鎖聽了,也不往后看,便將風(fēng)逸的麻繩解開了。
這還是公孫淵在五年前教給她的逃命本事,怕的就是哪一天朝廷的兵捉住了她,她自己能逃跑、能活命。
須臾,如酥帶著一男一女走進屋里,邊走,邊恭順地說著話:“成色的確是上等,就是不方便看管,太精了?!?p> 江鎖與風(fēng)逸都下意識地將手背好,乖巧地歪頭,面帶微笑。
那一男一女皆是中年人,粗布麻衣,面相粗鄙丑陋。
江鎖以為那女人是老鴇,看那樣子卻又不像。
二人的手又粗又大,像做粗活的人,倒不像做皮肉生意的,眼神交流間,能看出他們是成婚已久的夫妻。
江鎖隱約猜出他們是誰,卻又不那么肯定,當(dāng)下只是乖順地看著他們,持之以恒地保持著那副詭異的微笑。
那一男一女被她得心頭發(fā)毛。
“姑娘,你可別笑。到了這感通寺,便是闖進了鬼門關(guān),任誰也救不了你?!?p> 女人先開口,語氣生硬,聲音沙啞,是個公鴨嗓。
“我……”
江鎖秀眉一皺,立時變得楚楚可憐:“我此番來感通寺燒香,正是被家里人所逼,非要我今年成婚,說是夫家送來的彩禮便是日后弟弟娶媳婦的彩禮,若能不回,倒還真是求之不得。只是可憐了我這丫鬟,又聾又啞,長得還不怎么樣,我這一去,她可要吃苦了?!?p> 說話間,兩行清淚垂落臉頰,好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
風(fēng)逸本是個俊朗少年,被江鎖好一頓埋汰,只得強忍住怒火,咬得后槽牙嘎吱嘎吱響,卻回不了嘴。
如酥不動聲色地看著江鎖,覺得她的臉上有千萬張面孔。
那男子伸出拐杖,抬起風(fēng)逸的臉龐看了看,搖頭道:“確實不怎么樣,留著她還多吃一口飯?!?p> 公鴨嗓女人開口道:“要走也可以,但不能這樣走。既然感通寺里面的事兒被她瞧見聽見了,那便挖了她的眼,拔了她的舌頭,這我才放心。”
風(fēng)逸正要開口說話,卻被江鎖掐住了。
就在這時,屋里闖入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
他們架起風(fēng)逸,便走出了門。
風(fēng)逸一邊掙扎,一邊回頭,他扮的這“丫鬟”也是了不得,足足高出男人一個頭來。
公鴨嗓女人蹲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江鎖的那張臉,問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念——”
江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眼前女子,試探性地回答:“名叫晨光?!?p> 公鴨嗓女諷笑一聲:“姓念?”
江鎖看著女人神情,更加確定了方才的猜想:眼前這一男一女正是念映柔賣饅頭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就是他們在告發(fā)姚夫子后,把念映柔轉(zhuǎn)手賣給了感通寺。
域州不比祁都,常受山匪騷擾,百姓生活一年難過一年,最不值錢的便是人。
明仁五年的時候,感通寺斷了香火,做皮肉生意做得阻力重重,不是騙就是搶,可后來許多百姓賣起了孩子,都是賤賣,一斗米都換不了。
經(jīng)感通寺一轉(zhuǎn)手,孩子還能值個好價,命好的還能進達官貴人的府上做個小妾。
后來,不僅有人賣女孩兒,還有人賣起了男孩兒。
感通寺也成了當(dāng)?shù)厝诵恼詹恍囊粋€地方。
若有人說要到感通寺燒香,那一定是外地人。
饅頭夫婦在賣出念映柔之后便留在了感通寺,深覺賣人比賣饅頭更輕松,便做起了老鴇的行當(dāng)。
“不行!今晚不行!來事兒了!”
一個妖嬈的紅衣女子闖入房中,涂著熾烈的大紅唇,像一朵怒放的紅花。
她挽著公鴨嗓女人的手,撒嬌道:“媽媽,今日我可不行,來月事了。”
“那不行!”
公鴨嗓女人認真道:“你是元大人欽點,非嬋娟你不可,你想讓媽媽人頭落地不成?!”
這個“欽點”用得好。
江鎖聽出來了,公鴨嗓女人嘴里的“元大人”就是域州城的土皇帝,想來應(yīng)是知府之類的官職。
“可我要是臟了元大人的床,媽媽不也一樣吃不了兜著走?”
木嬋娟背過身,嘟著嘴,玩起了自己的衣角。
公鴨嗓女人陷入了兩難,啃著手指,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哎!媽媽,你看她!”
木嬋娟驚喜地叫出了聲,指著江鎖道:“她行?。 ?p> 公鴨嗓女人眼前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下來,擺手道:“她哪兒行啊,新來的愣頭青,還不知道咱們這兒是干嘛的?!?p> 江鎖坐直了身子,柔聲道:“我知道。我行的。媽媽?!?p> 她的反應(yīng)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凡剛來的姑娘,無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都沒見過她這般上趕子往前湊的。
“我既留在這里,就不能白吃一碗飯不是?”
江鎖誠懇一笑,一雙圓眼里滿是真切:“媽媽讓我做什么,我照做便是。”
木嬋娟急于將自己撇干凈,當(dāng)即勸道:“她都說行了,媽媽還猶豫什么?”
半晌,公鴨嗓女人半推半就地應(yīng)下來:“嬋娟,你帶她去收拾一下。”
整個過程如酥都在,但他并沒有說話。
他見識過江鎖的威力,但卻有口難言。
江鎖演得太好了,有顛倒乾坤的能力。
若是正面交鋒,如酥絕無取勝的把握,因此,決定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