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怪老頭兒
曹家兄妹這番一打岔,原先邵姨娘與葉嬤嬤所堅持的禁足便不了了之了,總不能叫曹家的子弟曉得寧家女兒的尷尬事兒。因此,雖然曹月娥待寧綰朱不如以前熱情,但是曹家兄妹的到訪,對寧綰朱卻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過了兩三日,曹月娥下了帖子來請寧綰朱,到她家莊子上做客賞菊。寧綰朱應(yīng)了,到了正日子,曹家便派了馬車過來接。
曹家也是南陽大戶,嘗有人將曹家與寧家、晏家兩家相提并論,南陽城中便流傳著這樣的評價——寧家貴、晏家富,而曹家大。這里便是指的南陽曹家,家大業(yè)大,同時又子弟眾多,各房手中都捏著自己的產(chǎn)業(yè),若是細(xì)細(xì)算來,南陽城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產(chǎn)業(yè),都能與曹家人扯上關(guān)系。
而杜家莊再往南面,三十頃田畝,都是曹家那位小哥——曹世鈞名下的產(chǎn)業(yè)。
曹家派過來的馬車,也不同凡響。大車由一雙駿馬同時拉著,不止車內(nèi)雕梁畫壁,連馬車簾子都是上好的杭綢做的面子,車子上還墊了厚厚的棉褥,墊著甚是舒服。跟著寧綰朱一起出來的墨梅,一邊仔細(xì)打量,一邊咋舌,說:“不比京里的差唉!”
然而寧綰朱卻心事重重。這兩日里,她拜托了寧大勇和寧小丫,通過寧莊頭去打聽杜家村中有沒有會烙畫這門絕技的人,并且試著尋找烙畫的工具——燙筆與燙針。寧莊頭問了一圈下來,一無所獲。甚至沒有人見過,那烙畫的工具,究竟長什么樣兒??磥砟详柪赢嬛?,果真是人才凋零,快要絕跡了。
所有人都以為寧綰朱只是一時興起,然而寧綰朱卻總惦記著這件事情,因此在往曹家去的路上,也一直悶悶不樂地思索著。反而是陪她一起出來的墨梅,一直趴在馬車車廂的一扇小窗邊,不停地大呼小叫,指著窗外漸漸染成一片金紅色的樹林,喚寧綰朱過去看,“小姐,您看——”
寧綰朱微皺著眉頭,探身往窗外看出去。
只見大車行到了一處山坳里,馬車的車道在前面拐了一個急彎。曹家的馬車夫?qū)ⅠR韁使勁拉住,喝令兩匹駿馬將速度減慢下來。
馬車外頭,是山坳間的一片小小空地,稀稀落落地有幾間陳舊的房屋,屋前堆滿了厚厚的一層落葉,仿佛久已無人居住的樣子。杜家村的那條小溪,流到這里已經(jīng)水勢漸大,水聲潺潺,沿著馬車道的另一邊,向下游奔騰而去。
“寧小姐,抱歉啊,這里山路不好走,馬兒心疼四蹄,不肯發(fā)力快走,您多擔(dān)待些?!辈芗荫R車夫向?qū)幘U朱打招呼。
寧綰朱笑說:“大叔,不打緊的,這里風(fēng)景好,您慢些走,我們也好多看會兒風(fēng)景?!?p> 曹家車夫聽了,贊道:“杜家村的人說的沒錯,寧家小姐果然是個脾氣好的?!?p> 寧綰朱心中暗嘆,她在杜家村人緣再好,有邵姨娘在,這名聲便不可能傳回南陽寧家去。她想到這里,忍不住一手掀著簾子,微微探頭出去,欣賞著村中的美景,試圖派遣心中的惆悵之情。
“咦?”
大車外十余丈之外,有人見到了寧綰朱從車中探出的面孔,忍不住吃驚地“咦”了一聲。寧綰朱循聲望去,只見那山坳里的屋舍前面,立著一個花白胡子的褐衣老人,手中持著一柄煙鍋,滿臉驚異地看著寧綰朱,幾乎連煙鍋里燃著的煙草落在地上,都沒有察覺。
“你是,你是……”那老人突然伸出一只手,指著寧綰朱。
寧綰朱有些尷尬,大聲提醒了一聲:“老爺爺,小心你的煙鍋!”
那老人依舊無動于衷,眼光緊緊地隨著大車。突然,他竟將手中的煙鍋一扔,追著大車跑了起來。
這時大車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那道狹窄的彎道,車速也漸漸地快了起來。那老人的腳力,萬萬趕不上馬匹。片刻之后,寧綰朱便再也見不到那老人的身影了。身旁墨梅好奇地問寧綰朱:“小姐,您難道認(rèn)識那老人家?”
寧綰朱搖頭,淡淡地一笑,心道那位褐衣老人只怕是認(rèn)錯人了。
大車走到很遠(yuǎn),才聽見剛剛那老人突然在山林里大喊了一聲,聲音里充滿了憤懣與壓抑。林中的鳥兒聽聞也紛紛受驚,從林中樹木上飛起。墨梅聽見了便嘆道:“只怕是個瘋老頭子!”
曹家莊子里,曹氏兄妹兩個都在。曹世鈞見過寧綰朱,兩人互相見過禮,便又抬腳往書房去,卻又被寧綰朱叫住,說:“曹公子,我后來又問過我家嬤嬤,公子每日看書看到倦時,以決明子煎茶飲之,是絕好的護(hù)目方子?!?p> 她如此關(guān)照曹世鈞的目力,全是為了曹月娥。因為曹月娥只得曹世鈞一個親哥哥,前世里因為曹世鈞的事情,曾經(jīng)郁郁了很久。寧綰朱此舉,只是想幫前世的好友一把。
曹世鈞一怔,面上微微一紅,鄭重向?qū)幘U朱道了謝,便告辭去了,只由曹月娥招呼寧綰朱這位新朋友。曹月娥卻只對寧家為寧綰朱請教引嬤嬤的事情感到好奇,拉著寧綰朱問前問后,追問寧綰朱有沒有從葉嬤嬤那里,聽說一些京里的事情。
寧綰朱暗笑,心道若是今生不出差錯,這曹月娥,就該是嫁到京里去的。她本是個隨和的性子,曹月娥問什么,她便答什么,慢慢地兩個人聊得極好。曹月娥請寧綰朱用了曹家莊子上出產(chǎn)做成的點心。寧綰朱吃的贊不絕口,將這曹月娥夸得面上有光。曹月娥突然忍不住說:“寧二姐姐,你的性子好像……和寧大姐姐不一樣?!?p> 寧綰朱覺得心里一跳,忍住了脫口而出的沖動,只徐徐地問:“我那大姐?曹小姐覺得怎么不一樣呢?”
曹月娥嘆了一口氣,道:“我在南陽城里剛剛結(jié)交寧大小姐的時候,覺得她極是熱情,待我極好。我也總愛與她說話,她說的好些故事……很有意思。只是后來,聽說我要陪哥哥過來莊子這里住,寧大姐姐便冷淡下來了,我總覺得她有些愛理不理的。后來我給她寄了兩三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沒有回音?!?p> 寧綰朱聽著一哂,這聽著確實有些像寧絡(luò)紫的性格。寧絡(luò)紫只怕也不是覺得這曹月娥不好,只是寧絡(luò)紫一向功利,聽說這曹月娥不住在南陽城里,便覺得結(jié)交來也沒什么用,便將她拋在腦后了。
“我如今認(rèn)識了你,才曉得天底下并不是只有嫡出的姑娘才是好的?!辈茉露鹜蝗婚L嘆了一聲。
寧綰朱聽她這樣說,突然覺得極是尷尬。
而曹月娥自己也意識到失言,漲紅了臉,連忙道:“寧二姐姐,我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彼o張得連話都說不利落了。
寧綰朱心里暗笑,果然曹月娥還是前世那個她所知道的曹月娥,有什么就會說什么的曹月娥。她看出對方尷尬,只上前拉住了曹月娥的手,說:“我們姐妹相交,總以人品是否可靠,趣味是否相投而論,出身不能決定一切,對不對?”
曹月娥卻依然在自怨自艾一般,說:“都怪我不好,我們家里別房的庶出姐妹們,一天到晚便只知道爭這個爭那個,有一點本事便在人前賣弄,我總與她們處不來,所以早先的時候才誤解了寧二姐姐……”
寧綰朱輕輕地拍了拍曹月娥的手背,示意自己一點都不見怪。然而她心下卻是黯然——曹月娥說得沒錯,大戶人家的庶女,多被家族里用來聯(lián)姻。然而陪嫁少,男方家里又挑,所以很難尋得真正滿意的歸宿。庶出的女兒們,難免為了自己的將來,要在家中大人面前招搖,展示自己的“價值”,以爭取將來談婚論嫁的時候,多少有些優(yōu)勢。
庶女們的悲哀,便在于,明知自己是棋子,還要努力去做一枚好的棋子。
兩人談?wù)務(wù)f說,天色就有些發(fā)暗。寧綰朱便告辭,說天晚了只怕道上不大好走。曹月娥與曹世鈞一道將寧綰朱送了出來,這時候天色越發(fā)地暗,只怕一場秋日里的急雨又是免不了。
果然,馬車走在山道上的時候,天色如墨,大雨如天上開了閘,直接就這么倒了下來。馬車夫突然在前面說:“寧小姐,前面山道被河水漫了過去,眼下不能走,只怕要請您在這兒稍待一會兒。我瞅著這雨,下不長——”
寧綰朱也覺得是,一般如此來勢洶洶的大雨,很難下得持久。然而她眼下與墨梅窩在馬車車廂里,這車廂不是專為雨天行車所制的,所以外頭下大雨,馬車?yán)镱^便下著小雨。
墨梅有點心急,探頭出馬車,望了望,道:“小姐,你看這兒有人家,咱們先過去避一避吧!”
寧綰朱循著墨梅所指,往車外看去,只見雨幕如絲簾一般細(xì)密,雨幕之后,隱隱地透出屋宇之內(nèi)的燈光來。這里正是早先過來的時候,曾經(jīng)路過的山坳。
寧綰朱點了頭,請車夫留在馬車之畔照料馬車與馬兒,自己扶著墨梅的手,兩人并肩撐著一柄油紙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泥濘的道路,來到了那間山間的小屋跟前。
墨梅上前敲了敲門,門應(yīng)手而開,里面靜悄悄的似乎沒人。寧綰朱忍不住出聲,道:“老丈,老丈——我們因雨過來暫避,請恕擅闖之罪?!闭f了兩遍,沒有人應(yīng)聲。墨梅便說:“小姐,我們先進(jìn)堂屋歇歇吧。這屋里沒人?!?p> 寧綰朱點頭,走進(jìn)堂屋。屋里亂七八糟的,到處散放著木片與鐵器工具。堂屋的一角,一個炭爐正燃著,散發(fā)著暖意,也給屋子里帶來了一絲煙氣。
“咦,這是什么?”寧綰朱在屋子一角見到了什么,不由得驚訝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