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圖釘與特使

　　“曹孟德領人馬廣聚糧草，聚鐵山必埋伏大將英豪。諸葛亮此一去性命難保，這是我暗殺他何用鋼刀？”

　　屏幕那頭搖板唱著。

　　老頭咳嗽兩聲，碎出一口唾沫。唾沫帶血，落到痰盂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響，瓷質(zhì)的痰盂底已經(jīng)全是黑斑。

　　他回頭看店里的東西，那一紅箱箱的酒還堆放著。

　　這舊店已經(jīng)開了快四十年了，每天他都守在這給村里的人賣些小煙小酒。只是年輕人多半都往城里去，還留在村里的也嫌他脾氣古怪，十多年來都生意慘淡。

　　然而這老頭還是一直守在這里，誰也勸不動。

　　沒人知道這店是怎么維持下去的，也沒人知道這老頭坐在那里每天都是為了什么。

　　“將此書放在后帳，戰(zhàn)策之內(nèi)，附耳上來，如此如此。”周瑜唱。

　　“得令?！濒斆C喝。

　　手機上放著的是京劇《群英會》，曹操表面派蔣干勸周瑜投降實際探查軍情，周瑜將計就計讓蔣干偷了假戰(zhàn)策，曹操上當將自家水將作叛徒斬了。

　　一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跨過木門檻走了進來。

　　“有請蔣先生?！敝荑こ?。

　　老頭抬眼望向來者，卻看見那男人帽檐下蒼白的臉龐和高高勾起的鼻子。

　　“買什么？”老頭問。

　　“你這賣酒？”男人反問。

　　“賣?！崩项^說。

　　“賣葡萄酒么？”男人又問。

　　這鄉(xiāng)下地方的破店里哪里有葡萄酒賣給他？

　　“不賣！”老頭惱火。

　　“可我聞出了夢馥迪諾的味道?！蹦腥搜鲱^嗅嗅，“那是孔特諾酒莊的作品，產(chǎn)自意大利?！?p>　　老頭怔住，因為他看見了藏在帽檐后的那雙眼睛。

　　一只碧藍，一只暗金，妖艷而詭異。

　　“你是？！”老頭幾乎要跳起來。

　　“加圖索家的圖釘，初次見面?！蹦腥苏旅弊游⑽⒐?，“我叫帕西·加圖索，家族的特使。”

　　金色的頭發(fā)斜梳，這位優(yōu)雅的年輕人面露微笑，臉色稍顯病弱卻又藏著肅殺。

　　圖釘在加圖索家里是術語，這個詞象征著一類人。

　　上世紀初家族培養(yǎng)了一批孩子，他們的血統(tǒng)不一定是最優(yōu)秀的但卻一定是最穩(wěn)定的，這意味著他們的壽命將會是普通混血種的兩倍以上普通人的三倍以上。

　　家族將這些孩子安插在世界各地的角落里，讓他們時刻為家族收集當?shù)厍閳髣酉?，必要時還會充當臥底和刺客。

　　在信息技術還未普及的那個年代，這些孩子就是家族的情報網(wǎng)，遍布全球像圖釘一樣把五大洲四大洋都串聯(lián)起來收盡家族眼中。

　　他們在奔赴東西前曾被告知，家族的特使終有一天親自上門尋找圖釘。

　　然而現(xiàn)在是21世紀，手機電腦敲字一秒不到就能把消息傳到地球的另一面，互聯(lián)網(wǎng)把這套老舊的情報網(wǎng)給徹底淘汰了，他們這些圖釘全部都失去作用變成了廢品。

　　家族的特使也不會再為他們這些老得快要死掉的家伙邁開腿腳。

　　老頭原本是這么以為的，直到今早他收到了一封短信。

　　短信只有一句話：把所有來問話的人往劉家邊引。

　　落款是用意大利文拼寫的加圖索。

　　“你做得很成功，家族對你的表現(xiàn)頗為贊賞?！迸廖髡f。

　　老頭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摘掉老花鏡站了起來，從柜臺后面走出來將舊木門關上。

　　老人失去了頹態(tài)眼神也肅穆起來，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傷痕并不能抹去他精神上的年輕，此時的他儼然變成了加圖索家族嚴苛訓練培養(yǎng)出來的舊時代精英。

　　他伸出手，渾濁的眼睛里目光炯炯有神，“帕西先生您好，我就是家族的16824號圖釘，這一百一十三年里一直在等待特使大人的來訪。”

　　帕西先是愣神片刻，隨即才與他握手。

　　“感謝你為家族做出的貢獻，你們這些前輩都是家族的驕傲?！迸廖魑⑿?。

　　老人幾乎要哭出來。

　　但他不能，因為他是加圖索家族的驕傲。

　　老人背過身去從一箱箱二鍋頭里取出了一個黑瓶子和兩個高腳杯。

　　這漫長的歲月中他已經(jīng)漸漸習慣了這里的文化和習俗，但卻始終無法忘卻家鄉(xiāng)的味道，他想盡辦法從各種渠道偷偷買到這些產(chǎn)自意大利酒莊的葡萄酒一個人在夜里品嘗。

　　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可以與他共享的人。

　　“人生聚散實難料，今日相逢會故交。群英會上當酒飽，暢飲高歌在今宵。”京劇剛好唱到周瑜邀蔣干共飲。

　　“看來我的鼻子沒有說謊?！迸廖餍χf。

　　“特使識酒很準，想必也多有研究。”老人一邊倒酒一邊夸贊。

　　“沒什么。只是之前侍奉過的主人愛好這些?！迸廖鞯卣f。

　　老人心里暗暗吃驚，姓氏加圖索的特使地位必定特殊，他侍奉的主人多半指的就是加圖索家的家主。龐貝先生浪蕩不羈，在葡萄酒這方面的確頗有品味，但這么多年過去，現(xiàn)在的家主又或許是龐貝先生的孩子也說不定？

　　暗紅色的瓊漿搖晃，老人將杯子遞給帕西。

　　“敬加圖索！”老人舉杯。

　　“敬加圖索。”帕西也舉杯。

　　“不知道家族這次派遣特使前來是為了什么？”老人把高腳杯放在柜面上。

　　帕西不在看酒也不在看他，只是晃著手中的杯子，似乎在思考什么。

　　片刻之后，這位年輕人才彬彬有禮地說：“家族在這里放出了一個危險的魚餌，為了讓藏在水下的魚上鉤?！?p>　　老人猛然醒悟：“今早那條指令難道就是？”

　　“第一個是魚餌，第二個就是魚了?！迸廖髡f。

　　“可惜我還不夠敏銳，沒能領悟到家族的意思，不然我一定能把那一男一女在這里就給殺死。”老人搖頭嘆息。

　　“不，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迸廖餍ζ饋硌劬Σ[成縫，“這次的計劃里不需要有人死。”

　　“那樣我就放心了?！笔涞纳袂檗D眼就從老人臉上消失，此刻他又昂頭挺胸。

　　“你剛剛說上鉤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對么？”帕西問。

　　“對?！崩先它c頭，接著他又說，“男人身高一米八左右不到三十歲，亞洲長相，不起眼。女人戴著帽子看不清臉，但腿特別長，年齡估計也在三十歲上下。”

　　“太好了，感謝你為家族提供的情報?！迸廖魑⑿χ俅尉瞎?。

　　眼前這位年輕人態(tài)度時而敷衍時而柔和時而恭敬，老人隱約覺得不對勁，但能為家族獻出力量是他畢生的夢想和目標，此刻他已經(jīng)被喜悅沖昏了頭腦。

　　“魚餌是家族的人么？我看他走路跌跌撞撞的......”老人話說到一半就咽了回去。

　　因為帕西眼中一閃而過的寒光。

　　然而再定睛望去時青年的眸子依然柔和，老人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我只是一根圖釘，家族的秘密我沒有權利過問?！彼⒖痰皖^認錯。

　　“不，那算不上什么秘密?！迸廖魅允俏⑿?，“你是家族的功臣，我當然可以把這些信息分享給你?！?p>　　不知為什么，這抹笑容看起來格外瘆人。

　　老人顫抖著再次舉杯，“敬加圖索?！?p>　　帕西與他碰杯，“敬加圖索。”

　　老人那滿是皺紋的嘴唇在杯緣刮磨，葡萄酒緩緩地流進他的口中，舌尖燒得火辣。

　　他抬眼再觀察這個年輕人，只感覺那眼神像極了一只貓，人前溫和聽話，但當你挪開視線轉過身去時立馬又會露出尖牙和利爪。

　　帕西始終沒有動杯，他為老人講述起來，“1991年，一位前蘇聯(lián)的軍官跨過了白令海峽與美國人達成了合作，他們在北極圈內(nèi)的阿拉斯加建了一座研究基地，研究的方向是人體中隱藏的龍類基因。”

　　老人啞口無言，因為帕西所說的東西過于駭人聽聞。

　　這樣一來美國政府豈不是在上世紀末就已經(jīng)知道了混血種的存在？那他們的秘密還將如何維持下去？

　　“當然，與前敵人私通的只是一位美方的高級軍官。他認為此項研究事關神秘學和神學，所以一直在用自己的財產(chǎn)進行資助，沒有暴露混血種的存在?！彼坪跏强闯隽死先说睦Щ?，帕西緊接著又說，“不過維持一整座研究所的正常運行需要的龐大費用很快就令這位高官無法繼續(xù)支持，加圖索家、陳家以及德國的隆尼施家族共同出資暗中將整個項目連同所有研究人員都承接下來。”

　　“這是家族的產(chǎn)業(yè)！”老人終于明白帕西繞這一大圈的意義何在了。

　　帕西呵呵一笑，他點頭，“是的，但這是一個骯臟見不得光的項目，如果暴露，加圖索家在秘黨中立場的正當性會受到懷疑。”

　　老人對此再了解不過。

　　家族培養(yǎng)圖釘?shù)牡攸c是一個隱匿在澳洲草原的封鎖區(qū)，為了磨煉他們的意志以及對家族的忠誠，未滿10歲的孩子們整天都承受著酷暑和拷打，長達八年的訓練結束之前超過一半的孩子都會被拋尸草原成為豺狼的食物。

　　沒有人會知道加圖索家曾做過如此非人道的事情，除了他們這些守口如瓶的圖釘。而隨著圖釘計劃的廢止，這些秘密也會隨著最后一根圖釘?shù)乃廊ザ鴱氐谆鳠熒场?p>　　對于老人而言，家族沒有干凈和骯臟之分。為了家族的事業(yè)，他愿意奉獻自己的一切。

　　“然而，新時代來了，我們徹底殺死了所有龍王?！迸廖魍凶蠞{印出他的異色瞳孔，他用一種平淡的語氣訴說著極具沖擊性的事實，“混血種頭頂揮之不去的陰霾終于消散了?！?p>　　老人目瞪口呆。

　　龍王是無法被殺死的，這是所有混血種的共識。

　　千百年來，秘黨和其他混血組織只能付出巨大的代價去一次又一次地打敗從睡夢中蘇醒的龍王，然后等待著它們的下一次復活和蘇醒。

　　鋼鐵和鮮血的洗禮讓混血種們始終站在龍類與人類的界碑之間，守護普通人繼續(xù)生活在他們編纂出來的從來沒有龍類的歷史中。

　　也正因為有龍類這個共同的敵人，理念不同的混血家族才能心平氣和地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簽訂契約建立組織。

　　如今龍類滅絕，混血種間百年來積攢的仇恨將無法再避免。

　　信息的閉塞讓老人錯過了太多這幾年混血種世界發(fā)生的事情，甚至就連龍王無法殺死這一條鐵則都已經(jīng)被打碎。

　　秘黨幾百年都沒有完成的夙愿，居然在短短幾十年間就被解決了。

　　老人不相信家族派遣的特使會說謊，愿意與他分享秘密更是家族對他貢獻的肯定，他應該為此感到榮幸和自豪。

　　“龍類不復存在，血統(tǒng)契已經(jīng)成了一張廢紙，家族暗中積蓄百年等待的就是這一刻?！迸廖鞯卣f。

　　“秘黨......解散了？”老人聽得出來自己的聲音在打顫。

　　這個歐洲最古老力量最強大的混血種組織一直以來都是屠龍的先鋒，每一位成員每一個家族都為屠龍事業(yè)付出了數(shù)不清的金錢和鮮血。

　　他們的敵人消失了，這座大廈也隨之轟然倒塌。

　　“為了與其他家族爭搶龍王的骸骨，我們急需新的力量，所以不得已對還在繼續(xù)的研究項目加了一點速。”帕西放下酒杯，將手伸進了西服的內(nèi)襯口袋中，“據(jù)說將人類轉變?yōu)榧冄堫愐呀?jīng)不再是幻想，只不過那個研究所現(xiàn)在也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實驗體們徹底摧毀了。”

　　老人恍然大悟：“那個魚餌是家族遺失的實驗體！”

　　可是他緊接著又覺察到怪異的地方，研究所遠在北美的阿拉斯加，而這里這是亞洲內(nèi)陸的一個小村莊。

　　就算龍類能跨洋飛行，那又要如何避開衛(wèi)星的掃描？

　　“埃里克·布爾熱瓦，你很聰明也很敏銳，能培養(yǎng)出你這樣的人才足以說明家族的強大和高明?！迸廖魈ь^看向老人，他再次露出微笑，“作為圖釘計劃遺留下來的產(chǎn)物，你發(fā)揮的作用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家族的預期。”

　　特使代表著家族元老的意志，特使的贊揚也也意味著元老的贊揚。

　　對圖釘來說，那簡直算得上最高的榮譽！

　　老人唯一不解的地方在于，這個年輕人突然提起了他成為圖釘前的名字。

　　他的母親有亞裔血統(tǒng)，父親是個土生土長的法國人，生下來的他卻是個黑眼睛黑頭發(fā)的亞洲面孔，這也是他為什么被家族安插在這里的原因。

　　“但有一點錯誤我需要指出?！迸廖鬏p輕上前一步靠近老人。

　　老人感覺被什么硬物抵住了胸口，以及隨之傳來的短暫熾熱感。他踉踉蹌蹌地退后一步，捂住了前胸，泛黑的血液止不住地噴涌而出。

　　老人指著帕西，咳出來的血里帶著白沫，他說不出話，因為子彈已經(jīng)破壞了他的肺。

　　“那批實驗體是家族特地投放到這里的，而這一點，絕不能被任何人知曉?！迸廖魇种械鸟R卡洛夫閃爍著致命的光澤，“埃里克先生，元老說過讓我在你生前為你完成一件愿望。你問了我一個問題，關于家族的秘密，我想我已經(jīng)完成了你的愿望。”

　　“倘若是他知道豈肯放我？恨不得插雙翅飛過江河?！笔謾C里蔣干就著搖板唱起。

　　老人終于知道帕西開口前為何猶豫不決了，他在猶豫要不要將秘密告訴一個死人。

　　他搖搖晃晃地抱住柜臺，意識模糊之間雙腿也開始發(fā)軟，龍血讓他無法立刻死去，但那枚子彈上顯然附載了煉金彈頭，毒性一旦進入血液循環(huán)混血種將痛不欲生。

　　帕西把微聲手槍上好保險重新放回內(nèi)襯口袋，他脫下手套擦了擦手。

　　“家族將派遣特使來尋找圖釘，這是圖釘計劃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也是必然的環(huán)節(jié)?！迸廖鞯哪樕闲θ菀讶簧⑷?，碧色的瞳孔里結著冰似的寒冷，金色的瞳孔里燃著火似的熾烈，“2018年是圖釘計劃的最終截止時間，也是家族推斷圖釘血統(tǒng)失控前的極限時間?！?p>　　老人愕然，他瞪大眼睛看著帕西，那目光里盡是懷疑和驚訝。

　　又是一次無聲的咳嗽，口中噴出的血液濺到玻璃的柜面上迅速地燒出一塊黑色的斑痕。老人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每日愈下，但他始終不愿意承認。

　　年老體衰意味著混血種逐漸無法抵御龍血的侵蝕，即使再優(yōu)秀再穩(wěn)定的血統(tǒng)在不借助外力的情況下也終將會迎來那一天。

　　而圖釘是特地挑選出來可能長壽的特殊個體。

　　家族隱瞞了這些圖釘們一個真相，那就是他們這類特殊個體面對衰老時往往不會死去，不斷攀升的龍血比例會將他們最終變成死侍。

　　所以家族會將高危險度的行動盡可能安排給當?shù)氐膱D釘，讓意外死亡成為他們的結局。

　　剩下的圖釘則將在2018年到來之前依次被特使上門拜訪。

　　這就是元老與家主對圖釘們的許諾。

　　現(xiàn)在家族的特使已經(jīng)來了。

　　“埃里克先生，再次感謝你對家族的貢獻。”帕西把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只不過這一次他語氣凜冽目光冰冷。

　　無聲無息之中，老人的呼吸已經(jīng)停止。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至死仍不相信家族在計劃開始就已經(jīng)將他們拋棄。

　　“這件事天下人我都瞞過......”周瑜沒能唱完。

　　手機已經(jīng)被帕西鎖上了屏幕拿在了手中，他把玩著，靠在柜臺前。

　　黑血的濃酸味已經(jīng)把葡萄酒的醇香給沖散，帕西沉默著，拿起酒瓶為自己倒?jié)M，仰頭一飲而盡。

　　“這個味道總讓我想起凱撒?！彼吐曌匝宰哉Z。

　　高腳杯落到地上。

　　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