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妖左人右松下亡魂
劉曉棟握著竹傘柄,油紙面在雨點的敲打下不停顫抖。老天師在他面前不算高,劉曉棟得半彎著腰才不讓雨淋到老天師。
世道已經(jīng)變了,照理來說不會再有人打手糊的紙傘,現(xiàn)在很多晚出生的孩子可能連油紙傘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雜貨小店里五六塊錢一把的塑料傘既便宜又結實,可以收縮折疊不占地方,比起又大又重還容易壞的油紙傘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即使是再落后的土鄉(xiāng)下也很少見到油紙傘了。
可這座道觀特殊就特殊在它與世隔絕。
天師府立了規(guī)矩,除了用山上草藥與山下村民換些蔬菜糧米布匹,門中弟子禁止從外界帶物品上山。
劉曉棟問過原因,老天師卻只說為了收心,不讓那些外面的奇巧玩物亂了道行。
“守靜,你上山以后到過這片么?”老天師指了指周圍。
劉曉棟抬頭環(huán)望,巖塊路兩側立起疏疏松林,松木都一般高,軟泥里落滿針葉松果。這里是道觀后門往山頂?shù)男÷?,而他一般只走正門通往山下的那條。
老天師原本要喚他去拜見,但還未等他做完禮拜便親自找來,不多說閑話就領著他一路疾步來這里,可見事情之緊急。
但提到后門之外的后山,劉曉棟聽過一些傳聞。
小童們掃地時常說半夜偷偷溜出去能聽到林子深處有妖怪在哭嚎,還能瞥見沒了腿腳卻飄在空中的白衣道士嗡嗡地念經(jīng)。
“回師父,弟子聽聞后山是門內(nèi)禁地,故弟子不敢輕易踏出后門?!彼┥砘卮?。
老天師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停下腳步,重重地點頭隨后又慢慢地搖頭。
劉曉棟不說話,也隨著老天師駐足。他這快六尺的漢子在老者跟后低眉順眼,從旁看來也頗有幾分趣味。
“大概百多年前,那是你上山之前的事情了。”老天師稍息片刻后又邁開步子,他邊走邊講,“那時我還沒有繼承來天師的位子,也還有一個師兄在我上頭?!?p> “師伯?”劉曉棟微微皺眉,“弟子怎么從未聽師父提起過?”
“之前不和你說是因為你資格還不夠?!崩险哂挠牡卣f。
劉曉棟忽地愣住,他剛剛才意識到老天師已經(jīng)開始在說門內(nèi)隱藏的秘密了。
“守靜,你上山僅僅十余載就悟出道來,從那往后府內(nèi)除去我你便是所有弟子上頭的大師兄,若不是天師之位僅能在張氏后代中傳承,你定是我之后的下一位天師?!崩咸鞄熮D過頭,“夸耀之詞我也不再多說??墒鞘仂o,你知道這兩百多年來,求道路上走火入魔者有多少,因清理門戶喪命的弟子又有多少?”
劉曉棟不了解,也從沒想過,他只為自己變得更強而欣喜,卻不曾料到自己是從獨木橋上平安過去的幸運兒。
“弟子不知?!彼麑嵲拰嵳f。
“守靜,注意看松林?!崩咸鞄煶谅?。
劉曉棟再抬頭,他又環(huán)視一圈,依然是疏疏松林,依然是滿地松果針葉,沒什么不同。準確來說,是他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看不出有什么異常。
“你可知道這一棵棵松木為何分得如此散?”老天師又問。
經(jīng)這么一提醒,劉曉棟這糙人也稍微能領略了。
這片地方雨水充沛氣候適宜,松果落到地里不出幾年就能生出新木,但現(xiàn)在一眼望去卻只見整齊林子也布得稀疏,這其中必有蹊蹺。
“難道有人每過幾年便來清掃松果?”劉曉棟不大確定。
老天師只是點點頭。
“可弟子記得后門外不許人擅自闖入......”劉曉棟話到半處停頓下來,他猛然醒悟,“難道是師父您親自來打掃的?”
“守靜,你雖然生得剽悍,但腦袋還算靈光,只不過要稍微點撥一下?!崩咸鞄煖\淺地笑,“每隔三年出門撿拾松果的正是為師,而這恰恰是三清山每一任天師的職責。”
劉曉棟沒聽懂,他縮著身子始終跟著老天師,“弟子愚笨,不識其中含義?!?p> “表府里府之分你可知?”到了上坡,老天師踱步上階梯。
“弟子正是從表府被挑進來的,這個自然知道。”劉曉棟搶在老者前頭,側過身子繼續(xù)為他撐傘。
道門分表府里府,表府已經(jīng)成了旅游景點供外人參觀,里府則藏在更深處尋常人無法踏足。
而他們所在的就是里府,向所有無關者隱瞞秘密,治邪除妖是他們的責任。
雖然表府有將近一半以上的香火錢和旅游收入會流向里府作為資金,但表府大部分的弟子都不會知道里府的存在。
能不能進里府并不看你誠不誠心向道,而是看你會不會突然發(fā)癲。
表府每過一段時日就會在晨間讀經(jīng)前播放音頻,大部分弟子聽了什么反應也沒有。
但有一部分弟子卻會瘋癲一般手舞足蹈高聲歌唱,甚至還有人拿腦袋去敲撞柱子,怦怦的響聲在整個殿里傳蕩。
府內(nèi)道長只會冷眼旁觀不加阻攔,就算有正常的弟子要起身制止也會被之前從沒見過的陌生道士按住。直到這些瘋癲的弟子口吐白沫昏迷倒地,陌生的道士們才會將他們四仰八叉地一個個抬出門外,從那以后再也不會在門內(nèi)見到這些弟子。
有人猜測那是心魔發(fā)作了,道門不收心魔作祟者,所以他們都被趕下山了。
劉曉棟就是那些心魔作祟者中的一個,他本以為自己真的會被踢出道門,卻沒想到表府的背面居然還有著一個更加龐大神秘的里府。
所有聽過音頻后陷入癲狂的弟子原來都被帶到了這里。
“每座道山的里府都會有這么一處地,那里不一定有松樹,但一定要分左右。”老天師低聲說,“所謂妖在左人在右,走火入魔者葬于左處,斬妖除魔者葬在右處,樹下埋著所有死于求道路上的同門前輩。”
“后山其實是......墓地?”縱使是劉曉棟這般壯實之人,聽完這話心里也是一驚。
長長的上坡終于到了盡頭,他們走出了松林。
“不?!崩咸鞄熗T谧詈笠粚邮A上,他緩緩地仰起頭,“不僅僅是墓地。”
劉曉棟順著老天師的視線也朝前望去。
洞穴一片漆黑,敞開著。劉曉棟從那里面聽到了隱隱的哭嚎聲,藏在雨中。
“更是監(jiān)牢。”老天師淡淡地說。
劉曉棟無言,他舉著傘的手發(fā)麻。
現(xiàn)在他終于知道后山禁止擅闖的真正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