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手帕
曲景天指間夾著徐徐燃著的煙,站在辦公室中央,興致盎然地講述著嘉慶年間的趣聞。
他是說大鼓書出身的,正史知道的不多,野史倒背如流,說到盡興處口沫橫飛。
羅科張亦嘉以及老邢坐在桌后聽著,神態(tài)恭敬,不時佩服地點點頭,間或適時插嘴問句什么,不露痕跡地發(fā)揮承上啟下的作用。
曲景天的故事,老邢和張亦嘉早已聽膩,唯有羅科還覺得幾分新鮮。然而他對歷史不感興趣,每天苦苦思索的只是如何屌絲逆襲,在這亂世中活出點人樣兒來。
不過作為下屬,大家都很識趣。讓領(lǐng)導(dǎo)心情愉快,也是工作內(nèi)容之一,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且不說獎金多少掌握在曲景天一念之間了,就連薪水是否準時發(fā)放,也是曲景天一句話的事。
羅科一邊扮演著忠實聽眾的角色,一邊思索今早發(fā)生的事情。
這個時間,林若水在哪兒呢?
冥界與人間想來應(yīng)該有個分界線的吧,或者并沒有,只是不同層面或者維度?
按照新近西方流行的說法,這個世界不只是三維空間,很可能是五維甚至多維,這樣說來,此刻林若水就站在他面前也未可知,只是他看不到而已。
想到這里,他環(huán)顧四周。煙霧繚繞中,只見曲景天眉飛色舞的油膩大叔臉。
目擊證人。
一百年前的嘉慶年間?
簡直不可思議。
羅科對歷史了解不多,但康乾盛世多少還是知道的。
國泰民安。可惜按照林若水所說,那時的自己依舊是窮屌絲一枚。否則的話,穿越回去走走看看,也算一番日后可炫耀的資歷。
屆時歸來,坐在這里高談闊論的將是他羅科,而不是曲景天了。
“這就是癸酉之變,可以說,沒有這次歷史事件,就沒有后來的道光皇帝,”曲景天最后說,撣了撣煙灰,視線落在羅科臉上,“羅科,林則的案子進展怎么樣?”
羅科意識到對方已經(jīng)察覺到自己思想溜號,忙回答,“正在調(diào)查中?!?p> “年輕人,做事要有耐心,”曲景天語重心長,“咱們這個城市不到二十萬人,你想想看,如果其中有一萬人認識你羅科,一千人信任你,兩百人將案件委托給你,每個案件代理費五銀圓,你還愁沒飯吃嗎?你就發(fā)了!發(fā)了!要知道大學(xué)教授月薪也不過二十圓哩?!?p> 羅科忙點頭稱是。
曲景天那套說辭,羅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毫無激勵作用。
二十萬人,兩百人,五銀圓。羅科在這行混了兩年多,每逢月底,口袋里往往連十個銅板都不剩,還欠著房租。那套理論就算落在曲景天身上,十幾年下來也未見什么成果,還不是守著兩間漏雨的辦公室,跑斷腿,磨薄鞋,見人就堆笑臉。
沒辦法,適逢亂世,有口飯吃就不錯了。
“這么說,道光皇帝即位前,并不是嘉慶看好的皇子?”老邢問,適時將話題拉了回去。
羅科對老邢投去感激的一瞥,對方不易察覺地對他笑笑。
“正是如此?!鼻疤煺f,又撣撣煙灰,“癸酉之變后,他才被封為和碩智親王,距離皇帝只一步之遙?!?p> 曲景天又開始講述,羅科的心思漸漸飄遠。
昨晚和林則分手時,對方揚言今日將解除委托,討回代理費。羅科尚未對曲景天匯報這件事,想著能拖則拖,等林則來了好好安撫一下,容他把案子繼續(xù)辦下去,查明真相就算了。
然而快十點了,林則還沒來,桌上的電話也沒響。
羅科產(chǎn)生僥幸心理:也許林則改主意了。
正琢磨著,忽然鈴聲大作。
老邢起身去接電話,剛說了兩句,視線轉(zhuǎn)向羅科。
“找你的。”老邢說,拿著話筒等著。
一定是林則,羅科想,站起身。平時,他每天忙的都是曲景天的案子,那些人有什么需要會直接找曲景天,從不找他。
“喂——”他心里飛快地醞釀著說辭,接過話筒。
“你是羅科嗎?這里是西城飛霞路警局,請你立即過來一趟?!?p> 羅科一愣。
“飛霞路警局?找我什么事?”
盡管是私家偵探,羅科和警局打交道卻不多。兇殺盜竊類案件,當(dāng)事人往往選擇直接報案,輪不到私家偵探插手。找他們的,多半牽扯到個人隱私,比如妻子紅杏出墻,丈夫金屋藏嬌等等,多數(shù)不希望曝光。再就是一些雞鳴狗盜的瑣事。因此兩年下來,羅科認識的警察寥寥無幾。
“你認識林則嗎?”
“認識。”羅科回答,“他是我當(dāng)事人?!?p> “今天早上他來報案,說他妻子藍郁兒昨夜離家,至今未歸,而你,是最后一個見過她的人?!?p> 羅科睜大眼睛,震驚得無以復(fù)加。
“至今未歸?”
“是的?!?p> “怎么可能!”羅科結(jié)巴著,“再說——再說昨夜林則也在場啊。”
“這我們就不清楚了,請你馬上過來,配合調(diào)查?!?p> “我這就過去?!绷_科匆匆掛斷電話。
三十分鐘后,羅科已經(jīng)坐在飛霞路警局詢問室里。
正如林則所說,藍郁兒昨天深夜離開后,至今未歸。
羅科將昨夜的事逐一敘述。他深信事情與己無關(guān),在筆錄上簽個字就可離開。然而一切并非他預(yù)想的那樣。
“和林則分手后,你去哪里了?”
“我在街頭早攤吃了碗餛飩,然后去了林莊?!?p> “去林莊干什么?”
羅科一時語塞。
總不能回答是為了核實夢游疑點吧,會被認為有精神病的。
“聽說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墓,一時好奇去看看。”
“到林莊大概幾點?”
“應(yīng)該是六點多一點?!?p> “大清早跑到一個廢棄的村莊就為了看古墓?”
“是啊,白天要工作,沒時間。”
“癮不小啊你,考古愛好者?”調(diào)侃的口吻。
“算是吧?!绷_科硬著頭皮回答。
“有人作證,今早六點十分左右,在林莊村口看見一個陌生女人,照片辨認正是藍郁兒,你怎么解釋?”
羅科大驚失色。
“不可能!”他喊道,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離開飛霞路警局,羅科心情糟透了。
被當(dāng)成賊喊捉賊的情夫了,真是荒唐之至!
只是,藍郁兒怎么會在林莊附近出現(xiàn),并且時間和自己一致?難道只是巧合嗎?警察不會懷疑自己殺人埋尸了吧。
錄完口供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羅科整天沒吃東西,決定回去胡亂對付著吃口什么,順便琢磨一下近來發(fā)生的事。
出租屋內(nèi)空蕩蕩的。被子胡亂堆在床上。窗栓插著,屋內(nèi)不見有人來過的跡象。
他將外套脫下,隨手扔在一邊,重重倒在床上。
按照要求,他在警局留下了指紋,還留下了鞋印??赐旯P錄,去口袋里掏筆簽字時,那塊手帕被他帶了出來,飄落在地。
他只低頭看了眼,心便猛地沉了下去。
帕子上那滴發(fā)了黑的血跡看著是那樣扎眼,上面的精致刺繡和他的一身廉價裝束反差那么大,就算小學(xué)生也會產(chǎn)生懷疑。
回家路上,他不時悄悄往后看,擔(dān)心自己被警察跟蹤了。
眼下,他成了犯罪嫌疑人。不過關(guān)鍵結(jié)論要等手帕上的血型檢驗結(jié)果。如果與林則妻子一致,他將更加難以解釋。
回顧過去的一周,羅科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迷局。而策劃這個迷局的不是別人,很可能就是林若水。
他眼前浮現(xiàn)出她神情淡定,充滿自信的臉。
如果的確是她暗中策劃了一切,目的無非是逼迫他答應(yīng)她的要求而已。
她暗中掌控著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開著世間最惡毒的玩笑,將他的人生視為隨意踐踏的草芥。
想到這里,羅科不禁憤憤然。
然而就算一切的確是林若水所為,他又能奈她何?對她,他唯有心軟,無計可施。
思來想去,悲嘆著人生的辛苦與無奈,他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睜開眼,已經(jīng)是傍晚。
“羅科!”是房東的喊聲,“有人找你!”
羅科定了定神,應(yīng)了聲,“來了!”
門外站著飛霞路警局那兩個警察,神情嚴肅。
羅科心里一沉。
“羅科,手帕上血跡的檢驗結(jié)果是AB 型,與藍郁兒一致。經(jīng)林則辨認,手帕也是藍郁兒的,上面有她親手繡的一朵郁金香。對此,你有什么解釋?”
“……沒有?!?p> “那好,跟我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