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金針走花（下）

　　光陰似箭，姬澄澈在林隱家中一住便是半月多。無論是林寒寺夫婦還是林曉、林夕對姬澄澈都十分疼愛，完全將他當(dāng)做了自家的孩子。

　　可姬澄澈就是和林隱天生犯沖，關(guān)系一時好一時壞。他們兩人一個才思敏捷伶牙俐齒，另一個縝思慎行言出必中，一見面總難免唇槍舌劍冷嘲熱諷你來我往，頗有些水火不容的架勢。

　　經(jīng)過十多天的不懈努力，姬澄澈已經(jīng)能熟練地將手眼身法心配合起來，在林夫人的悉心教導(dǎo)下成功地繡出了第一朵夜火圖騰。

　　雖然這朵圖騰繡得歪歪扭扭，卻受到了林夫人的大力夸獎和鼓勵。

　　姬澄澈歡欣鼓舞之下驚喜地察覺到，自己對體內(nèi)圣龍力量的掌握與運用也有了顯著提升，顯然這是連日的繡花針訓(xùn)練帶來的好處，于是愈發(fā)勤奮起來。

　　另一邊林隱也傳來消息，僅僅十余日的工夫，他不僅可以下地行走，還能健步如飛攀上雪頂探視鋒寒，體格之強悍著實令人發(fā)指。

　　然而比起傷愈速度，林隱在讀書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木訥同樣教人發(fā)指。

　　短短一篇論學(xué)子張篇不過寥寥四百余字，他還背得磕磕碰碰而且錯字連篇慘不忍睹，氣得好為人師的姬澄澈以頭撞墻直想當(dāng)面摔書。

　　這日三更天，姬澄澈和林隱遵照大先生的吩咐早早起床，舉著火把照明冒著冰冷徹骨的寒風(fēng)登上雪頂。

　　兩人到時，大先生已在崖邊等候，衣帶當(dāng)風(fēng)雪發(fā)飄舞宛若神仙中人。

　　姬澄澈和林隱上前見禮，大先生說道：“你們的功課我已看過，都算不錯?！?p>　　姬澄澈瞟了眼林隱，小聲道：“他那也算不錯？天底下就沒有榆木疙瘩了。”

　　林隱冷道：“有，我身邊就有一個?！?p>　　大先生忍住笑意，說道：“你們二人是我的關(guān)門弟子。老夫這一派自我而始人丁不盛，也懶得訂什么門規(guī)戒律，往后為人處世只需牢牢記住八個字——‘有所不為，有所必為’?！?p>　　姬澄澈和林隱齊齊躬身受教，默默記下大先生傳下的師訓(xùn)。

　　林隱倒也罷了，姬澄澈卻忍不住問道：“大先生，那如何區(qū)分什么是該做的什么是不該做的？”

　　大先生淡然而笑道：“該與不該存乎于心。你若覺得該做那便去做，雖千萬人吾往矣；你覺得不該做那便不做，管他天涼好個秋?！?p>　　姬澄澈細(xì)細(xì)咀嚼大先生的教誨，恍然道：“我懂了，大先生的意思是說今后弟子要是遇到那些看不順眼的家伙，管他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說?！?p>　　“惡棍?！?p>　　“誰是惡棍？”

　　大先生阻止兩人爭吵，問道：“澄澈，你為何要拜我為師？”

　　姬澄澈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因為我想讓自己變強，將來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能夠保護身邊的人不被欺負(fù)不受傷害——當(dāng)然，某個騙子除外?！?p>　　大先生微微一笑，視線轉(zhuǎn)向了林隱。

　　林隱沉默了會兒，回答道：“我要成為部族最頂尖的勇士，元界的第一劍圣。”

　　大先生聽了不置可否道：“你們只是想讓自己的力量變得強大，以對抗這個世界么？”

　　姬澄澈納悶道：“師傅，難道這樣不對么？”

　　“你們誰能告訴為師，什么是真正的‘強’？”

　　姬澄澈意氣風(fēng)發(fā)道：“就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林隱想了想說道：“無敵于天下?！?p>　　姬澄澈扮了個鬼臉，不屑道：“跟屁蟲?！?p>　　大先生一笑，道：“那最多只能叫做霸道，并不是真正的強者?！?p>　　“那怎樣才算真正的強者？”

　　大先生油然道：“我不是已經(jīng)將答案教給了你們么？”

　　姬澄澈和林隱彼此對視了一眼，均看到對方眼睛里的迷惑。

　　驀然，姬澄澈腦海中靈光閃過，叫道：“我知道啦，是有所必為，有所不為！”

　　大先生笑而不語，林隱接著道：“我懂了，什么時候我們能夠做到這八個字，才能算是真正的強者?！?p>　　“一個能拔山舉鼎的力士在面對危險時手無足措，他能算強者么？一位柔弱的女子為了保護孩子，能以自己的身軀阻擋撲來的猛虎，她可還是弱者？”

　　“力量的強大不是真正的強大，唯擁有一顆強大的內(nèi)心才是真正的強者。但成為強者，并不是我們追求的極致。”

　　他抬手指向無垠的夜空，繁星點點璀璨神秘，悠然道：“這是我們生存的地方，壯觀浩瀚變幻莫測。整個元界都在按照自然法則運作，包括我們頭頂?shù)男强漳_下的大地，譬如日出和月落。”

　　“在這廣袤偉大的天地間，你我猶如滄海一粟牛之一毛，沒有任何理由成為法則的例外——這法則便是我們的‘道’?！?p>　　大先生的嗓音深沉和緩，仰望著星空接著道：“是誰創(chuàng)造了‘道’，又是誰在控制‘道’？有沒有人能打碎‘道’的枷鎖，超脫生老病死成為不朽？比起簡單地成為一個世俗中的強者，我更愿意追尋先圣的腳步，去求索道的本源。所以，我們將要挑戰(zhàn)的不是某個強者，而是整個元界和我們自己?！?p>　　雪頂之上靜謐清幽，唯有朔風(fēng)呼嘯回蕩一個安靜的聲音。

　　姬澄澈與林隱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仰望頭頂壯闊的星天，心中震撼難以言喻。

　　許久許久之后，姬澄澈如夢初醒喃喃說道：“師傅，您說的目標(biāo)也太偉大了?！?p>　　“沒有一個偉大的目標(biāo)，又如何成就一個偉大的你我？這，便是你們?nèi)腴T后的第一課。唯有敢邁出這一步的人，才有資格成為我真正的弟子?！?p>　　姬澄澈的胸中不自禁地涌起澎湃豪氣，熱血賁張道：“好，從今天起我就要挑戰(zhàn)整個元界，尋找屬于我的道！”

　　林隱張口欲言，姬澄澈搶先道：“你——閉嘴，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林隱轉(zhuǎn)動眼睛，輕聲道：“我林隱，還不屑與一個五谷不分的無知小子為伍?！?p>　　“我不介意提前十年和一個目不識丁的騙子立刻決斗！”

　　林隱扭開臉，悠悠道：“如你所愿就是。”

　　姬澄澈剛要正式下戰(zhàn)書，忽然眼前一亮。

　　悄然之間，自東方天際泛起一縷暗紅色的晨曦，照耀在黑暗中的雪頂之上。

　　天邊還是一片深幽的紫色，但只是轉(zhuǎn)眼間，那一抹晨曦便如絢爛的火焰般點燃了云海。云層很厚，像是一片片鑲了金邊的蟬衣，慢慢地慢慢地亮了起來。

　　一輪紅日從天地盡頭沖破云層噴薄躍起，剎那間萬丈霞光照亮了整個沉睡的世界。

　　姬澄澈心神激蕩，剎那間把和林隱決斗的事拋到了天外，呆呆地眺望著日出云海，東方震旦。

　　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意識到，自己生活的世界如此的偉大瑰奇宏麗神奇。

　　他不由自主地想張開雙臂，去擁抱托起初升的旭日，更渴望插上翅膀飛到天地的盡頭，去看一看那里的風(fēng)景。

　　大先生含笑看著他和林隱，目光里流露出欣慰之色。

　　這是他為兩個弟子特意準(zhǔn)備的第一堂課，希望他們能永遠(yuǎn)銘記。

　　“林隱，你即立志追求劍道極致，為師便傳你九篇《浩然劍氣經(jīng)》。浩然九式劍氣兼修循序漸進，重意不重形，重神不重式，功若大成萬里飛劍搬山倒海，可圓你劍圣之夙愿?！?p>　　他驀地拂袖蕩云，沉聲喝道：“林隱坐下聽我法訣——”

　　“是！”林隱大聲回應(yīng)，面對東方盤腿落座在萬年冰雪之上。

　　“澄澈，你生為帝王血裔當(dāng)為萬世開太平，為師授你一部大同九訣。凡此大成者內(nèi)圣外王得天地之大逍遙，垂萬里之云翼動于九霄之上，轉(zhuǎn)剎那之念頭馳騁千秋之間，可助你繼往開來平步青云?！?p>　　姬澄澈興奮得小臉漲紅宛若一個熟透的蘋果，高聲應(yīng)道：“謝師傅！”也學(xué)著林隱的模樣，在冰雪間盤腿坐下。

　　大先生跨上兩步，伸出雙手分別按在姬澄澈和林隱的頭頂心，微微合起雙目低吟道：“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他日功滿后，直入大羅天！”

　　“唿——”

　　姬澄澈的頭頂百會穴一熱，隱約感到有股奇異的暖流綿綿帛帛注入腦海流向心田。

　　漸漸地，他的身體變得愈來愈輕盈松弛，好似浸潤在一汪潔凈無瑕的溫泉里，體內(nèi)的塵垢與心中的雜念被輕輕滌蕩，隨著吹起的朔風(fēng)不知了去處。

　　他的腦海里一片空明，耳畔的風(fēng)聲，湖面的波紋，四野的寒氣，遠(yuǎn)天的霞光……越來越清晰明白，仿佛觸手可及偏又似在不真切的夢境里。

　　他不知不覺地張開雙臂伸出兩手，察覺到指尖依稀有微風(fēng)流淌。

　　不，那不是風(fēng)，而是來源于天地間最為樸素古老的元氣，冰冰涼涼似寒潭般蕩漾在心底，卻無從捕捉無從把握。

　　恍惚中，大先生的手掌突然捏成驚堂印在姬澄澈和林隱的頭頂心重重一敲，口中喝道：“咄！二十四神清，三千功行成。寒云連地轉(zhuǎn)，圣日滿天明——”

　　姬澄澈頭頂劇痛猶如錐心，身不由己睜開了眼睛，耳中聽得大先生吟誦的功訣，直如當(dāng)頭棒喝醍醐灌頂。

　　他抬眼望去，紅日中天云紋霞海，無邊無際的冰原雪野寂寥廣闊。

　　這就是元界，這就是他即將追尋的道。

　　這感覺教人沉醉，如癡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