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平靜如水,
但今晚,倒不似往日那般尋常。
夜幕的邊緣,環(huán)繞這燈火通明城市的帷幕——淵潭山,幾乎擋住了這一邊天。而夜月之下更只見山的輪廓,像是穹頂降下了屏障,遮擋住了城市之外的視界。定譚山不是城市的邊界,但總給人以邊界的錯覺。
要說城市身處其中也是不差,但如此廣大的夜曉市,被一座山掩住可是難。山巒丘陵起起伏伏,才算是“圍”住了城市。而僅有這一段,深邃異然,高峰接天,才有了這個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名字——淵潭。
而這兒,僅是淵潭山中不起眼的一角。
空地,石地磚,石護(hù)欄,石碑,為數(shù)不多的燈桿散出冷淡的光。
那些燈桿靠著懸崖護(hù)欄的一邊,正對著城市,勉強能照亮這片無人之地。
借那微弱的白光,能看清那碑拓孤零零地立于空地中央。它一副破碎的樣子,半人高斜插進(jìn)地面,一端已經(jīng)是消磨得不成樣子了,過去刻下的字,雖然看得清,但也斑駁不似從前了。而除了這片空地,這里可謂是一片黑暗。四周都看不清有什么包圍著,而黑暗更深處是山林還是其它什么,都不得而知。
除去詭異的靜,這兒感受不到任何東西。
或許只是寂靜倒還好,也能是與這山間夜晚相稱的靜謐。
可恰就是此時,那個并不引人注目的古碑,生出了些不尋常。
靜謐,卻是死一樣的寂靜。剎時,周圍的光漸漸隱沒,黑暗涌了過來,可是那絕不是影子。就像是這詭異的夜的縫隙中滲出的血,看向周圍,不知何時,竟已是只有那“黑影”存在,連天地都被遮蔽起來。不知何時顯出的異變,吞沒了光,污濁了夜,連夜影也一同侵蝕,直到一切聲音,一切光影,都消逝,都禁絕。
只留下那一塊碑。
一片虛無,僅剩的那古碑,它的一面,漸漸滲出了黑色的液體,就像是流下的血,深色的血,夜似的深色。從石碑刻下文字的痕路中,從它那破碎的縫隙中,“血”附著從碑上涌下,緩慢的,直到與那虛無觸碰。
令人驚訝的是,觸碰的一瞬間,虛無縹緲中,竟泛起了絲絲漣漪。
轉(zhuǎn)眼間,
寂靜又歸還于夜,光和影又歸還于這不起眼的角落,一切又復(fù)歸于平常。
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那破碎的石碑仍靜靜佇立在那里,上面的字斑駁難辨,沒有什么滲下。黑暗已退去,夜晚仍然寧靜,就跟先前一樣。
是嗎?
山中的夜此刻顯得冷寂異常,詭異伴隨寒冷夾雜在其中。
夜月時?;\罩著寂寥,可此刻甚至于到了悲戚的地步。漆黑帷幕之下,更顯出難以言說的壓抑,令人心顫。夜如常,但異樣的死寂,暗的靜謐,似要被黑夜泯滅的微光,昭示著不尋常。有什么將平日的夜沾染成了未知的,不熟悉的悲戚樣子,改變了這無名之地的孤寂。
一切都好似與往常一樣,一樣平靜,一樣孤寂。
可一剎那的顯現(xiàn),就猶如潭水輕蕩。
夜晚才開始。
今晚恐怕不會再有訪客了,但在這不平常的夜晚。
誰說的定。
寂靜不再,“叮?!迸鲎驳穆曇魪暮诎抵袀鱽?。如果不是這樣靜的環(huán)境,是聽不到這細(xì)微聲響的。
那鏗鏘有力的足音,打破了夜的寂靜。
現(xiàn)在這種時候,可少有人會光臨此處。向那方向看去,從光所觸及到的視野,黑暗中一個挺拔的身姿漸漸顯現(xiàn)。
還未看清全貌,神采已先透出,白衣黑發(fā),一副堅毅非凡的神姿。
等那青年徑直走到燈光之下,他的模樣這才被清楚的映出。
白衣干練一身,黑發(fā)神采奕然。上下一線挺直了身子,眼神明清堅毅,直視前方,刺破黑夜。立于此處,就好似白晝改換了夜色,驅(qū)散了悲戚。
微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顯出略顯緊致的白衣下,隱藏的是一副百煉的軀體。他站在這里,全身上下都可以說是挺拔自然,舉手投足間都顯得有力非凡。如果細(xì)看,他的脖子上,還有幾道規(guī)則不一的紋路痕跡,不知是什么時候的傷痕。
如此英姿颯爽的青年,倒與這冷清的夜格格不入了。
他雙手環(huán)抱望著城市,臉上帶著凝重的神情,自語一句:
“已經(jīng)這么晚了?!?p> 可凝重并沒有在他臉上停留多久。他的眉宇緩緩舒展,青年竟輕聲笑起來,那笑聲無比明亮,自然且叫人舒心,為這寂寥夜晚都能帶來一絲晨曦光亮。他的笑聲清脆響亮,還夾了些叮鈴鈴的響音,細(xì)一聽,是從男人腰間別的掛件發(fā)出來的。
那腰帶上吊著幾串鑰匙環(huán),但上頭卻不只是掛著鑰匙。多少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東西掛在上頭。他一笑,這些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碰在一起,就叮鈴鈴的跟著響。
輕靈的響聲為夜添了幾分悠然,可是青年的心卻是因什么而緊繃著。
武燭明,他本不應(yīng)該來這里。
今晚對他來說本應(yīng)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但現(xiàn)在他卻對這淵潭山感到有些陌生,哪怕他已是在這山邊生活了多年。如何要在這樣寂寥無人的深夜還來到這兒,其中的緣由,或許武燭明自己也不甚明白……
他抬頭望天,殘月于夜,立于城市之上。沒感到平時月影的柔美,只覺得這月有種說不出的奇怪,但又說不出來有哪里不對。那異樣的感覺直從這云海天月延伸到他心中,讓他久不能釋懷。
沒等武燭明從那奇異的感受中脫出,就突然感到耳中涌上一股顫音,腦袋像是突然失了衡,頭昏目眩的,他稍稍用力穩(wěn)住了身體,奇異的感覺退去,代替的是莫名一股倦意。
等他抬頭重新審視這月,仍是那樣的玉盤天影,實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蛟S只是自己因為今天的事,有些多疑了,他想。
畢竟現(xiàn)在他的心思可不在這月夜上。他低下頭,沒去在意這刺骨的風(fēng),也不去在意這黑夜云月,可是……
武燭明閉目。
除了一件事,一件他遇見的怪事。
是怎樣的“怪事”,武燭明無法細(xì)說,那場景的記憶斷斷續(xù)續(xù),先是黑暗里的躁狂的聲響,后又看到血一樣的深色的奇異又詭譎的影子。還有那,似天穹流下的黑色的血一般的線。細(xì)細(xì)想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到底如何,靜靜冥想時,倒忽而想起一句可有可無玄乎的話:
“長夜已然逝去,寂寥將不再。”
這自然是別人告訴他的話,里頭的意思,他是不明白的。“寂寥將不再”像是對某人說的,他心中疑惑,難以忘懷。
從天邊到此處,從城市到“白巖”,從那華光直到燭明。城市喧囂熱鬧,與這里的孤寂截然不同。如果不是有什么緣由,誰會在這樣寂靜的深夜里,來與這刺骨寒風(fēng)作伴呢?
這憑空聽來的一句話,讓人摸不著頭腦。
可是他不能不在意,不能不去深究。因為說這話的那人……等武燭明放空腦袋,那真切的記憶仍停留于他的腦海中,與夜的死寂相稱的黑色的詭異,與這夜晚的死寂不相稱的那個瘋狂的身影。到底是什么?或許他本不該走了那條路,不該碰巧地看到那景象,那人,那詭異。本不該看到……
被那血色的狂性給撕碎的人影。
“嗯?”正當(dāng)他想要揪出點線索時,某種雜音打亂了武燭明的思緒。他下意識警惕起這細(xì)微的變化。夜?jié)B入了其他氣息,摻雜了其他的聲音,并不遠(yuǎn),是人的腳步聲,想不到,平日里也冷清非常的山中角落,到了深夜還會有第二個訪客??墒堑任錉T明聽清了這腳步聲,反而放下了警惕,又轉(zhuǎn)回去。
聲音說是緩慢但更顯沉重,沉重卻有力,一步一步踏破了這夜的寂靜。
那聲音走近了,可武燭明卻是頭也不回,埋頭在想別的事,而且看起來很是專心致志,絲毫不在意那個在他身后的人,但也許他只是覺得是誰都無所謂。
一陣破風(fēng)之聲襲來,武燭明未曾料想到,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直直挨了這一下,力氣不是一般的大??删退阄錉T明硬接下來,也只是踉蹌了一下。雖說不至于被打到山下,但還是直直與護(hù)欄撞在了一起,發(fā)出一聲悶響。
“嗯?沒躲開,怎么,有什么事讓你這樣專心?!甭曇艉裰爻练€(wěn),武燭明直起腰,緩過神來,轉(zhuǎn)過頭去。
那高大健碩的身軀,幾乎擋住了武燭明的全部視線,是個看起來與武燭明年齡相仿的男性,但光是這樣看著,就能感受到不同于武燭明的威壓。那人一頭短發(fā),顯出莽蒼的灰暗色。而周身的氣質(zhì),又顯出一種灰的樸質(zhì),灰的凡性,灰的莽蒼。他整個人透出一股子沉穩(wěn)不凡。眼中除了與武燭明相似的堅毅,還有一絲深藏的凌厲。
男人略比武燭明高了一點兒,可站在武燭明面前,不是身材展現(xiàn)的壓迫力,而是氣勢的壓倒。
“找到你還真不容易。”他繼續(xù)對武燭明說,走到了他身旁。
武燭明看著那人正是一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谋砬?,嘆一口氣,回答他:“黎蒼,下次你提醒我你來了的時候,力氣還是小些為好,要是你把我打下山崖去了,可不是追悔莫及?!?p> 被稱作黎蒼的男人笑了笑,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說:“還記得有一次是不是也是這樣晚的時候,我非要逞能走險路,還說什么就是不用眼睛也能走完天梯,結(jié)果掉下去了。哎,到底是怎么的,你也跟著一起掉下去了,而且居然沒能一路滾到山腳,最后是滾到哪里去了?還是你把我背回去的是不,嘖,有些記不得了?!蔽錉T明苦笑,搖搖頭,回答他:“我本來想截住你,結(jié)果被帶著一起滾下去了。你當(dāng)然記不得了,你在我背上睡得可香了。最后你是安穩(wěn)了,殤夜可是急壞了,喊來云哥找了我們一整天,之后又教訓(xùn)了我一整天。”他說完這些,見黎蒼沒說話,往他那看了一眼,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柔和的笑意。那種表情,黎蒼只有與他身邊的人,更多的時候是和武燭明殤夜他們一起,才能經(jīng)常的看到。武燭明心中輕笑,黎蒼像這樣一下子說這樣多的話,也是不多見的。
武燭明和黎蒼甚至不能說只是朋友,他們兩個從小就在一起,對彼此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自相遇起到現(xiàn)在,大概已有十多年了吧。十幾年來著?武燭明一時想不起了。反正都是看著彼此長大的,似乎也沒怎么變。以前的情景到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可不知不覺他們就一起從孩子變成了少年,又從少年走到了青年。不知現(xiàn)在的三人還能不能起回憶起以前的模樣。
這兩人并排站著,燈下顯出他們的背影。沉默中,兩人雖然沒有一句話,卻已是相知明了。黎蒼彎腰靠在欄桿上,一動不動的望著城市,他沒有任何表情,在平時,他話也不是那么多,但此時他好像是在想著什么,出乎意料的,他首先打破了這沉默:
“燭明,不覺得很快嗎……”冷不丁地來這一句,武燭明轉(zhuǎn)過頭看他,問:“什么?”黎蒼直起身,繼續(xù)說:“我們一起的時候,這是忘不了的?!蔽錉T明眨眨眼,沒等他回答,黎蒼就繼續(xù)緩緩說道:“與你相識,遇到她,那之后的一切,感覺就像一瞬??删退阋咽鞘嗄旰罅耍c你相遇那天刻下的記憶,見到她時的那個情景,居然現(xiàn)在也還清楚記在心里。呵,不論是好是壞,如果不是小時候的那種天真,也就沒有后頭我們?nèi)齻€的時光了。該說是那時候的堅持造就了現(xiàn)在嗎?難以忘懷啊,那些事?!?p> 聽黎蒼說完,武燭明略有些驚訝,回過頭,見他一副惆悵回憶過去的樣子。武燭明接話說:“怎么突然提那么久遠(yuǎn)的事,都是些陳年舊事了。”他嘴上說著,也回憶起小時候的那些事。他雖也能記得,但現(xiàn)在聽到黎蒼提起,到底也不是那么的在意。
“陳年舊事多少年卻也忘不了,你不也是嗎?燭明,到底還是記住了。從相遇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樣久了……嗯,她是記得住這些事的。我們被教訓(xùn)的時候,她也總是在旁邊看著,有時候好像還是她來教訓(xùn)我們?,F(xiàn)在她不在,總覺得少了什么?!崩枭n搖搖頭,說完他又看向天空,眼睛停在那兒一動不動,半晌才又開口:
“月夜,那一天也是這樣嗎?是不是我今天太多愁善感,看著這月,我總有種奇怪的感覺。那天也是有這樣奇怪的感覺嗎?不一樣嗎?記不清了?!?p> 武燭明聽罷,收回了擔(dān)心,只是一笑:“你這家伙,平日沒見你這么感懷。也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沒想到你倒觸景生情起來了。不過是跟平常一樣,這么多年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往后我們一起的日子還長嘞。”
他自己說完這話,可又不知怎的忽而想到先前遇到的怪事。他的直覺總告訴他有些不同以往的變化,有種非尋常的,怪異的預(yù)示。跟平常一樣嗎?武燭明不懷疑自己,但他的眼睛可不會騙人。他閉眼沉思,不能不去在意,又回到了剛才那樣子。他還突然想到了殤夜,要是像她那樣聰明,也就不會受這事困擾了。
武燭明沉思著,往旁邊一看,正好和黎蒼那攝人的眼神對上。看著無表情卻讓人寒顫的黎蒼的那張不喜微怒的臉,武燭明這才意識到自己又把黎蒼晾在一邊了。
他皺著眉頭,問:“在想什么?”武燭明回過神來,“呀,沒什么,只是有些在意的小事,這些天操心的事多?!蔽錉T明笑著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看黎蒼還是一副憂心的模樣,武燭明一把摟住黎蒼,燦爛地笑著說:
“無論有什么事,都不需要擔(dān)心,不是嗎?”
黎蒼盯了他一會兒,仍是無表情地回答:“你那神不在焉的樣子,難不成我會瞧不出?不管你,有什么事,都依你自己。這么多年來,你是會做決定的?!彼麩o可奈何地擺擺手,朝著后面的黑暗走去,武燭明忙問:“要到哪里去?”
“散心。”他頭也不回的說道?!吧嚼镉行┎粚こ?,還是……”“那我就更要去了?!笨吹嚼枭n頭也不回,武燭明無奈,心想,自己先前遇到的應(yīng)當(dāng)只是偶然,那個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要不他也不會來這兒,而且,黎蒼可不是需要他擔(dān)心的。
“武燭明?!崩枭n走到一半,定在那里,又回過頭來,他一直無表情的臉上卻裹上了些許笑意,他說,“反正我是管不了你的了,呵,雖然她跟我說要保密……但看你心神不寧的,就告訴你好了。她應(yīng)該快到了,現(xiàn)在,就給你們兩個留些時間好了。反正,等她一來,再怎樣,你都不會去想其他事了。”
武燭明一愣,本想開口,卻發(fā)現(xiàn)黎蒼已是快步走入了黑暗,沒了人影。武燭明無奈輕笑,心里卻不自覺地想到了“她”的笑影,嘴角也不禁上揚。
“是嗎,什么也不會去想了嗎?”他閉目,可能他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先前的憂愁已消失不見,唯有笑容掛在他臉上了。
只一人的影子在燈下?lián)u曳,夜晚如此寂靜,在這種時候,他那憂慮也能暫時放下?!暗降走€是沒有告訴他今天的事?!蔽錉T明想起那時的場景,對他來說倒沒什么可怕,武燭明很少害怕過什么,但那異樣絕不能小視。武燭明想到了云哥,興許他會有辦法。夜晚不知到了什么時候,武燭明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城市,閉上眼。
視界消失之后,難感時間的流逝,也不知是睡著還是沒睡著。冥冥之中他似乎看到有無邊的光亮,黑夜與白晝倒轉(zhuǎn)不可分,無窮的黑與白,無盡天空下,一潭清水泛起了波瀾。
他睜開眼,留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感覺在心中。
側(cè)靠在圍欄上,不知是不是太疲憊的緣故,武燭明靜靜地望著城市,那種無法消失的堅毅神光一直停留在他眼中,無論夜如何孤寂,都難以淹沒掉他眼中的那種光亮。
靜,靜,他獨自一人遠(yuǎn)眺城市,直到,直到孤獨不再,直到夜不再寂靜。
晚風(fēng)輕撫他的臉龐,武燭明情不自禁地回過了頭。
她的黑發(fā)隨晚風(fēng)撫動,她的笑容在冷清月夜中靜靜綻放。寂靜無聲中,只有她的黑色身影恍惚月光之下?,F(xiàn)在,武燭明在那燈光下,而她,站在了那月光下。
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此刻就在他眼前。她漸漸走近了,武燭明也得以看清其身姿。
她一襲黑衣,挺立在前,干練自然,黑發(fā)如瀑,直直墜下,腰帶半束住腰身,輕輕掛在那里,更凸顯出她的高挑挺健。深邃的黑瞳猶若寶石閃爍,冷靜卻不冰冷。她一副瀟灑的姿態(tài),與這黑夜不同,她存在于這世界,也獨屬于她自己。
現(xiàn)在她正微笑著看著武燭明,正好與他的目光接上。她就像突然出現(xiàn)的神秘,但此刻那身影卻又是真切無比,觸手可及。
看來武燭明剛才是睡過去了,否則不會沒察覺到她的到來?!霸谶@睡著,可是會醒不來的?!彼穆曇羟宕嗝骼?,帶著一種活力。
武燭明直起身來,回答說:“但是,你不是來了嗎?!?p> 殤夜,黎蒼口中的第三人。武燭明,殤夜,黎蒼,他們?nèi)齻€的關(guān)系,比摯友更甚,雖然不是同時相遇,但也是很早就在一起了。光算時間的話,三人的相處也是足夠長久了。
至于殤夜和武燭明的關(guān)系,就不能一言而概了,黎蒼是這樣說的。至于怎么的不能一言以概,從眼前這兩人口中是聽不到明確的描述的。但至少摯友這一層關(guān)系從過去到以后都不會變。如果從黎蒼時不時對他們兩個古怪的微笑中,也能明白點兒,這兩人的聯(lián)系。
就這一黑一白站在燈下,能看出他們有著相似的神光。但相似的兩人更彰顯出不同的自我。武燭明的一襲白衣在夜的底色下被襯得很顯眼,而他那一直帶著的堅毅的神光,更可以說是夜晚中的明光。殤夜一只手放在腰上,眼中唯有冷靜,就這樣帶著些許考量甚至不知為何有些蔑視地看向這城市,但也許蔑視不是對這城市。她既有著與夜相似的神秘與靈韻,又有著不同于黑夜的火熱與自得。
可此刻她的眼中泛著不同往日的情緒,除了平靜,更添了一種憂心的底色。
殤夜沒讓武燭明繼續(xù)盯著她,轉(zhuǎn)過身說:“黎蒼總是聽不進(jìn)別人的話,還想著你看到我是不是會至少有些驚喜呢?!彼加钶p挑。武燭明沒有去在意殤夜剛才神情的異樣,聽了這話,也只是回答道:“不是天天都能看見你嗎?哪里會有什么驚喜。不過,看到你,的確,讓我感到很開心,次次如此?!睔懸刮⑿?,靜靜地走到了圍欄旁。她看著這城市,眼中不時閃爍著別樣的神光,與平常和武燭明和黎蒼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不同,殤夜的心思不在這里,她自來到這里后,就在考慮著什么。
黑夜慢慢流淌,時間靜靜逝去。
沉默的二人各有心思。殤夜抬頭看向這月,銀光灑在她的黑發(fā)上。她就這樣一言不發(fā)地仰視著天空,眼中一瞬流露出憂心,但又馬上轉(zhuǎn)為平靜。她低下頭來,輕輕自語:“如果不是這樣突然的話,至少也能……”她看向自己的左手,眨了下眼,恢復(fù)了正常的神情。
她現(xiàn)在在想什么呢?武燭明不經(jīng)意地看一眼殤夜,只見到她眉頭緊鎖,神情不安,好像深陷于她自己的心緒中,全然不同于平常她的開朗,倒更多的顯出一種冷靜。雖然武燭明不少見于她這樣的思考,不如說,殤夜這樣的時候更多。但他還是開口詢問:“殤,有什么不對嗎?你好像在擔(dān)心什么?”殤夜看向武燭明,很是平靜地回答:“不過只是些小事,沒什么好在意的?!闭f是小事,殤這樣投入,恐怕也不是小事了,武燭明這樣想。不過,殤夜并沒有刻意的隱藏,她是一定知道燭明不會看不出來的。
他放下這種思慮,坐在了一旁的長椅上,說:“黎蒼那家伙來了又走,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殤,還是等他回來吧。你……”武燭明的話停在半途,殤夜似乎并沒有聽到他剛才的話,他注意到了殤夜的不安。
武燭明回想起今天遇到的事,殤夜也有些反常,他閉上眼,思襯著該如何做時,忽覺氣息流動。可睜眼的一瞬間,就感到一陣風(fēng)縮了回去,一抬頭,殤夜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了他面前,俯視著他,仍只是帶著她那愉快的微笑。嗯,發(fā)生了什么嗎?他疑惑。
等到武燭明起來時,看向殤夜,她的樣子,倒是越發(fā)有些奇怪了。而且現(xiàn)在不僅像是心中有事的樣子。殤夜低頭出神,更像是陷入了某種自我的糾結(jié)中。武燭明想這樣的時候倒是很少,畢竟少有事能困住殤。哪怕武燭明是了解她的,卻也不禁心生憂慮,甚至于已經(jīng)忘了剛才一直令自己專心的那件事。
沉默得夠久了,武燭明可不會光看著她在那兒一個人一言不發(fā),他想僅是小小的逗她一下,也就跟以前一樣,跟小時候一樣,在煩心的時候,能讓她重新開懷起來。
而殤夜這邊一會兒閉眼一會兒又搖頭,決心做什么,卻又猶豫。都忘了身邊還有人,自言自語起來:“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突然,想不到……但是,如果我的擔(dān)心沒錯,哪怕僅僅是多慮,那樣的話,也一定不能讓燭明和黎蒼他們……燭明?”
殤夜察覺到武燭明正一臉陽光地站在她面前,這打斷了她的思緒。武燭明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于是她那因思考緊湊的眉頭又放松下來,笑意盎然。“是什么?”殤夜揣測武燭明所想,與他對視著。
沒等她反應(yīng),殤夜整個人一下子被抬高了起來,武燭明一手扶著她,一手支撐起她的身體,把殤夜整個人抱了起來。
殤夜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首先想到小時候武燭明也是背過她的,是不是也是這樣抱起過她,現(xiàn)在長大了倒沒有這樣的玩笑了。她輕笑,坐在武燭明的臂肩上,倒也不慌不忙,任憑武燭明這樣托著她,舞動著在月夜下肆意妄為。
“哈,殤夜,今天的你話可不多啊。”
殤夜只是微笑著俯視武燭明,那黑色瞳睛叫他無法移開視線。
她回答:“有時候,不過是一點小小的不同,今晚是,我或許也是?!?p> “是嗎?在我看來,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是從沒有怎么變過的?!闭f著武燭明穩(wěn)了穩(wěn)姿勢,就一直這樣托著,始終不想放下。
殤夜轉(zhuǎn)而遙望遠(yuǎn)方,回答道:“是呀,如果一直這樣與你一起。但是,就怕諸多事情并不依照所預(yù)想的發(fā)展,要不然,也不至于……”殤夜說著聲音越發(fā)的小,只是遙望著城市。
武燭明不知聽沒聽清,他越發(fā)起勁,說:
“要是能時時在一起的話,也用不著任何擔(dān)心了。”
說完這句話后,兩人對視著,沒了下文。還是殤夜淡淡地笑著,說:“燭明,快放我下來吧,還打算一直抱著我嗎?”武燭明這才回神,將殤夜慢慢放下。互相看著,都不說話。
不是戀人,可似乎兩人有點兒忘了這回事了。
武燭明轉(zhuǎn)向城市,他興致很高,明明是想讓殤夜稍稍放下思慮,現(xiàn)在倒是調(diào)動起了他自己的情緒,似乎也一掃了今天的陰霾。他將真情化作言語:“殤夜,或許只是我多慮了,你今天,倒是沒了往日的風(fēng)范。但實在要說,也不用我來擔(dān)心。每次這樣,你都是能自己走出來的。云哥每次被我和黎蒼攪得心煩的時候,都說你是最讓他省心……這種時候,我和黎蒼倒是每每想著沒幫上你多大的忙,不曉得怎么回應(yīng)。從以前到現(xiàn)在,你一直都是冷靜自信的,是我們?nèi)齻€里頭最有考量的那個,黎蒼恐怕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那個比誰都更相信自己所追尋的正確,無疑的人,不如說,那樣的你,早就印在我心中了。以前如此,現(xiàn)在又如何呢?哪怕有什么事,我們?nèi)齻€人不是還在一起嗎?不是還有我和黎蒼嗎?殤,你是無需我來提醒的?!?p> 他轉(zhuǎn)過頭去,期望見到她再一次的笑容,就和平時一樣。
可她沒有。
殤夜就如剛才一樣,微笑著,神情冷靜自然得讓他生出一絲不安。
“燭明,或許你錯了,或許我不是那個最堅定無疑的人。或許沒有你們,我是不能永遠(yuǎn)自信冷靜的。但是,如果我說,我與你,黎蒼,也必然會離別呢?!彼瓦@樣帶著些許笑意站在武燭明面前,繼續(xù)說,
“而那,就是今天呢?”
一字一句平靜的敘述,卻讓武燭明的心落入冰冷的潭水中,他原本的笑容與氣勢一起消失了?!半x開……是什么意思?”他沒說出來,也不敢問出來,他從來沒這樣想過。就跟劍鋒直刺他心上,不會的,她在說什么,沒有任何預(yù)兆,就這樣離開?怎么會?他除了不相信,還是不相信,以及,疑惑,他心緒瞬間亂成一團(tuán),可是他并沒有將這種情感表現(xiàn)在臉上,他早已不是孩子,不會輕易因這種話迷惑,他堅信這是殤夜的玩笑,可是她不是會輕易說出這種話的人。他擔(dān)心,疑惑,比剛才更甚。既然如此,武燭明的心思一轉(zhuǎn),堅定了意念,離開?殤夜,你可真是個壞家伙,編這樣的話來唬我,可真是胡鬧。武燭明想,既然那樣的話,那我就把你留住。
他轉(zhuǎn)向殤夜,看到的卻是與剛才她回答時截然不同的爽朗的笑容,好似剛才殤夜的冷靜模樣是另一個人。她見武燭明紋絲未動,就靠近了他,雙手輕拂武燭明的臉頰,露出她那淺笑,以平和的語氣說著:“怎么會,燭明,剛才的話,怎會是真的,只想看看你苦惱的神情,結(jié)果你當(dāng)真了,哼哼,這才是你嘛。要是離你和黎蒼一個人走掉,我可不得傷心透頂,不是嗎?”她的聲音好像有一種魔力,自然平緩卻穿透人心,她的手指輕輕劃過,叫人不能懷疑。武燭明也多么希望那是玩笑,可他不會不明白,看到殤夜今天的古怪,這些話恐怕不能只當(dāng)做是殤夜的一時言語。
他告訴自己,是真是假已無所謂。害怕失去,就將其留下,害怕離別,為何不抱緊她?亦步亦趨可不是他的作風(fēng)。他下定了決心。
武燭明仍是一動不動,直直與殤夜對視,那清澈的眼神反倒讓殤夜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了。直到他嚴(yán)肅的神情逐漸換上親切的微笑。武燭明看到的是她深邃的眼眸。可是殤夜,看著武燭明,心里卻又浮上了迷茫,她心中出現(xiàn)了一句提醒:不行,不是現(xiàn)在。
殤夜收回手的那一瞬,武燭明抓住了她的手腕,攥緊了,輕輕放下。他清楚地對殤夜說:
“殤夜,我相信你……有一件事,殤,你能聽我說嗎?”
殤夜沒有任何表情,直勾勾地像是在注視著什么,她的心思沒在這里,仍將手給武燭明握著。他繼續(xù)說道:
“殤夜,分開是我不曾想過的。如果那樣,我……”武燭明的聲音停下了。
殤夜沒有直視他,神情難解糾結(jié)……她微微閉目,此刻她的心中有什么在糾纏,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緣由。武燭明越貼近,每對她多說一句話,她臉上不安,疑慮的神情越重。雖然沒有抗拒,但……卻有憂心。不是因為他和殤夜有什么阻礙,而是殤夜心中有什么困住了她,現(xiàn)在也困住了武燭明,隔在他們兩個之間。
殤夜將手從武燭明手心中抽出,于是他原本想要說出口的話,又咽了下去。
沒能告訴她,或許是有阻礙,但武燭明卻違背了自己心中的承諾,什么也沒改變。不僅違背了他自己的信念,也蔑視了武燭明從來的堅定,就像是一個亦步亦趨的人,全出自他自己不知所謂的猶豫。
在這斷開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殤夜望向城市,武燭明想著以前好像也有過這種時候。是怎么回事,他差不多忘了,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景。他抬起手,指向夜曉燈火中的一個方向。殤夜看去,那里有著一座矮房,仍亮著光,與周圍的黑暗有些許不同。武燭明開口說道:“云哥又在熬夜了,說了多少次也從沒聽進(jìn)去過,每次有大事的時候,就不分晝夜的工作。嘿,一把年紀(jì)了,也還這樣逞能。”他那如白晝般清朗的笑容總是能融化冷寂的氛圍。殤夜閉眼,微笑著說:“你跟云哥也差不多了,一樣不拐彎的。而且,要是他知道你又說他一把年紀(jì),又要教訓(xùn)你了,像這樣。”
她輕輕敲打了下武燭明的頭,作出一副嚴(yán)肅的模樣:“你這小子,我還不比你老多少!就是放在以前,也從來只會說我們是四個兄弟姐妹!”于是兩人互相對視著笑起來。
夜晚冷清,但卻不似先前那般寂寞了。
背后傳來踏音,步伐很慢很緩。
是黎蒼回來了,還沒等看見他的人影,殤夜就已經(jīng)開口問道:“什么時候,你也開始輕手輕腳了?”
高大的身影從黑暗里走出,黎蒼嘴角一撇,回答說;“哪里是我輕手輕腳,怕不是你專心另外的人,沒注意到我罷了?!睔懸构室庋b沒聽懂,他走近,還時不時瞟武燭明一眼,武燭明眨巴眨巴眼。
黎蒼這一來,又把三個人黏在一起。殤夜帶著疑惑的眼神問他:“你好像很是高興,遇到了什么好事。”黎蒼硬擠到兩個人中間,朝殤夜的方向古怪地看了兩眼,回答道:“好事可沒遇到。你要曉得,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是很高興的。要說有什么可提的,剛才我就晚走了一會兒,就看到某人的那樣子,風(fēng)一吹都挨上了,結(jié)果她還沒挨上。呵,殤夜,我問你,要是燭明沒睜眼,你接下來打算怎樣。”武燭明沒聽明白,往殤夜那邊看,只見她正扶額輕嘆:“你看到了啊?!彼@得有些窘迫,但仍不失鎮(zhèn)定,馬上又接下去:“自然該怎樣就怎樣,難不成我會怕嗎?你,不會一直在旁邊看吧?!崩枭n滿面笑意,卻又是用他那一如既往平和的語氣應(yīng)對:“哪里怪我停了一會兒,可沒想到,這一回來,又看到你們倆個貼的那么緊,倒叫我不好出來了。”這是說剛才,武燭明故意打岔,轉(zhuǎn)而問黎蒼:“話說你逛到哪里去了?”“羽池那邊。”“那么遠(yuǎn)!你可跑得真夠快的?!?p> “小意思?!崩枭n輕描淡寫地回答道,“況且,跑快點兒,不也有好處嗎?”看向兩人,他們輕輕搖頭。
就這樣互相調(diào)侃,談天說地,夾雜著關(guān)心和回憶。這樣的對話,至今已不知有多少次了,多年的相處早已將幾人緊緊系在一起。十幾年來也能鬧出不少事,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乳臭未干到如今獨當(dāng)一面,三人過去稚嫩的面影已成了相片上的回憶,取而代之的是三人此時的背影。彼此攙扶走到了現(xiàn)在,照他們那第四個“哥哥”的話說:“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是讓周圍人都覺得,是這樣的三個兄弟姐妹?!泵看握f完,還不忘把自己撇在一邊,說什么“看來我也是個外人了”,弄得他這三個弟弟妹妹不知說什么好。
三人緊挨在一起,就是這樣尋常的聚在一起,也是刻印在三人共同記憶中的一部分。
黎蒼說著說著提到他從天梯上來時遇到了個奇怪的人,沒到等燭明詢問,殤夜居然也說碰見了一個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看她那眼神,似乎還真是個特別之人。武燭明聽著,想著三人不是一條路上山來的,似乎也不是遇見的同一個人。沒想到這樣晚了,三人也能有不同的邂逅,武燭明有些懷疑,以前這么晚的淵潭山,哪里還會有這樣多的奇人異事。他漸漸有些懷疑了,遇見的那事,估計也不是偶然。
這邊燭明正細(xì)細(xì)思索,在一旁的黎蒼也看出殤夜的奇怪,自剛才在暗處看著他們兩個的時候就這樣覺得了。想到武燭明,他一定也是注意到的,一看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黎蒼真想再給他來一下。停了一會兒,也只是笑了笑,“不去管?!彼逼鹕怼?p> 可只一瞬,本來還輕松著的他,像是突然吃了痛,面色一緊,一咬牙。然后馬上轉(zhuǎn)成了驚疑。他詫異地將手放在自己胸口處,低下頭,眼神停在了那兒?!袄枭n,怎么回事,是你的……”殤夜先注意到了,武燭明這才反應(yīng)過來,向一旁看去,黎蒼的那種驚疑表情他都不曾回想起過,就跟很小的時候,那一天一樣。
黎蒼回過神來,看另外兩人正盯著他,沉下聲音回答:“小事,不在意。”但他的臉上卻是若有所思,沒有看他們。
武燭明見了黎蒼的異狀,說:“黎蒼,是你的赤痕?!彼蜌懸箯男〉酱蟾枭n在一塊,曉得黎蒼的胸口處,掩藏了過去的印記。他倆每次問他是如何的感受,他都只會形容是:“不足為道?!敝灰娎枭n面色凝重,微微皺眉,武燭明想看看,伸出手,黎蒼面無表情地?fù)荛_他的手,“用不著……怎么現(xiàn)在發(fā)作,而且,唯獨這次……”他自語。
黎蒼的僵直狀態(tài)只持續(xù)了一會兒,隨后馬上回到正色嚴(yán)肅的模樣,沒有再彎腰靠在石欄上,反而是挺直了身子。武燭明看著黎蒼,這次發(fā)作有些不同尋常。他眼角余光一掃,察覺到黎蒼的衣角有一片是沾濕弄臟了的,剛才離開的時候還沒有。這或許與黎蒼提到的那個人有關(guān)。
這“痕跡”伴隨了黎蒼大半的歲月。這時候,他是知道該怎樣應(yīng)付的。武燭明和殤夜都不會說什么,也不會對此追問,因為他們知道,哪怕是裂骨之痛,這個男人也是不怕的,他有著遠(yuǎn)超常人的意念和骨氣,以及比他這痕跡更深刻,印在他心中的狂性。
殤夜笑:“可別是什么大問題?!崩枭n沒回應(yīng),卻也舒緩了神色。
三個家伙雖是各有心思,都在考量著心中的牽掛,但他們想的既是自己的事,也是別人的事。武燭明心中浮現(xiàn)出三人小時候手牽著手的情景,那是他們陪伴的最開始的時日,也是快樂無憂一同成長的起點,現(xiàn)在其實也沒啥大區(qū)別。武燭明轉(zhuǎn)向黎蒼和殤夜,幾個知根知底的家伙也沒什么好藏的了。哪怕殤夜有時神神秘秘的,黎蒼也不常說話,他自己有時候也挺倔的,可都是小事。他想:
如果有,也不會是什么壞事。
武燭明低下頭,似乎是在笑,他輕快地說:“你們兩個今天都夠古怪的了,真是,以前也有過這種時候嗎?十幾年,到底是多少日子,轉(zhuǎn)眼就過了??删褪乾F(xiàn)在這樣,這樣跟你們一起說說話,我也夠滿足了。哈哈,不知為什么,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憂愁不起來?!蔽錉T明抬起頭,滿面笑容,他看向兩人:“說到底,還是跟你們一起,最讓我心安?!?p> 殤夜和黎蒼面面相覷,武燭明從心底感到愉悅,三人在一起,他能忘記許多事……他笑出來,就同平時一樣,洋溢著從始至終他的喜悅。
聽到這兒,殤夜不能移開,不能從武燭明的笑容中移開視線。她想到自己,不知是在擔(dān)憂什么,又是在猶豫些什么。這樣想的她看向城市,心中默默下了決心。今晚是頭一次,她說:
“燭明,黎蒼,能與你們一路走到現(xiàn)在。能遇到你們,遇到云哥他們,是我一生的幸運。和你們一起的過去,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失去的。那些日子,早就銘刻在了我心里……是呀,看來,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了?!边@話是說給兩人聽的,可是,又像是說給殤夜自己聽的。她又面朝兩人,說:
“不是嗎?兩位,從今往后,從來如此?!?p> 殤夜熱烈的回應(yīng),那笑容是最為燦爛。這樣的她,是兩人所熟悉的。
她最后將目光放在了自己的左手掌,打量著。殤夜揚起一抹邪笑:“看來,終歸不是無用的準(zhǔn)備?!边@最后一句只有她自己聽得到,兩人看到的,只有殤夜那掌握命運的獨特神情終于又回到她臉上。
黎蒼淺笑,武燭明則是平靜地看著殤夜,她是不需要誰來提醒的,這是無需質(zhì)疑的。現(xiàn)在,用不著他無用的擔(dān)心了。
既然如此,三個人都在。他還有一件事沒做,無須擔(dān)心,無須迷茫。既然殤夜已熱情承諾,他也該用熱情回應(yīng)。黎蒼也在,正好,就讓他看著。
武燭明漸漸靠近殤夜,此刻真是大好時機(jī),他的樂觀在平時是慣常的,可就在這一瞬間,奇怪,他這時又莫名回想到了今天那怪事。武燭明的余光注意到的是黑夜的不同,他不自覺地想:今晚真是孤寂又寒冷,有什么不同以往,但到底是什么呢?
武燭明走到殤夜面前,使殤夜不得不仰視他,她與武燭明的眼光對上,黎蒼就在身旁。
他伸出雙手想要環(huán)抱住她,話已在嘴邊,武燭明想到剛才他聽到“離別”時,內(nèi)心多么顫動,至于原因,他再明白不過。沒什么好猶豫,他看向殤夜。
可是……奇怪。
殤夜并沒有看他,她的目光所指,是那月。
看向天空,月,是這樣殘缺嗎?
僅剩下慘白和冰冷,明明是月,卻照亮不了天空,
好似在嘲弄。
他明白過來,原來不是月……是這天,這黑夜,
原來如此,既虛妄也虛假。
夜吞噬了月光,
而月光殆盡之時。
武燭明隨之感受到,
撕裂般的痛。
原本想要擁抱殤夜的雙手,卻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緩緩后退,快速轉(zhuǎn)過身,背對兩人,驚疑,伴隨痛苦一起涌上,迸開。
一種詭異的,痛苦,卻又不只是的疼痛的壓抑感覺,讓他簡直不能呼吸,從身體,到心臟,到身體的每一根毛發(fā),都滲入刺痛和壓抑。他屈身,斷斷續(xù)續(xù)地呢喃:“這是什么……”他在這怪異感受中掙扎,叫不出聲。
驚疑地望向天空,夜泯滅了月光,銀月被完全的黑暗所掩蓋,一點一滴,直到月光也隱沒消失,微光未能照亮周圍的黑影,在那夜影與黑暗間,有什么別的東西。黑暗與夜色近乎相同,如果不是月,是無法察覺的。
遮住那月的,可不會是什么云,武燭明不會看錯,雖然難以辨認(rèn),可那異樣之物,在遮蔽月的過程中才讓他發(fā)覺了異樣。為什么剛才沒發(fā)覺呢?殘月沒有照亮它周圍的天空,它就像是被黑暗包裹著,嵌入了黑夜之中。
可就算察覺了“異變”也解答不了他現(xiàn)在的痛苦,如果不是他超人的堅韌,剛才那裂心之痛一定會他叫出聲來。哪怕忍受這足以讓人痛苦致死的感受,他臉上卻也是毫無掙扎的表情,不過武燭明知道,另外兩人是一定會察覺,不不,他不想,武燭明咬牙,竭力掩飾自己的異常,這痛感讓他什么也思考不了。
別人看,他現(xiàn)在唯一的不同點,只是有點蜷曲,可實際上,他現(xiàn)在正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武燭明的直覺告訴他,這痛苦的根源不是這黑夜,他心中浮現(xiàn)出一個場景,那個東西,難道?沒等他細(xì)想,強壓的苦痛和壓抑再一次襲來。
二人沒發(fā)現(xiàn)武燭明的異常,黎蒼自剛才刺痛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不是他的風(fēng)格,而殤夜的神光中找回了往日的自信堅定,只差一點就能得出她今天一直考慮的最終的答案。武燭明竭力壓制自己的異常,他現(xiàn)在可不想讓兩人來為他擔(dān)憂,或許也只是因為他自己的倔強,意志讓他不想被擊倒。若是換做常人,怕是早就痛昏了去。
只過了一會兒,武燭明就感到痛感在逐漸減弱。而隨著痛苦的減弱,他感受到的從胸口傳來的壓抑奇異感覺就越深,并且全身似乎都有縈繞著的刺痛。武燭明并沒有覺得這異樣的壓抑有所減弱,這種在牢籠之中的窒息感覺并沒有讓他感覺好多少,而且,至深的疼痛也沒有消失,而是集中在了胸口的位置。
“走了,有些在意的事?!崩枭n話音剛落就想轉(zhuǎn)身離開,一直到黑暗的邊緣,他停下來,又回頭看向兩人,說:“兩個拖拉的家伙,不如我也給你們一個承諾好了。從今往后,只要仍跟現(xiàn)在一樣,也就好了。哼哼,至少我是想一直這樣的,我也會讓它一直如此的。呵,燭明,殤,再見了。”殤夜以微笑向黎蒼道別。武燭明本應(yīng)回應(yīng),可開口時,卻感到了喉嚨的不對勁。黎蒼到底沒有等到武燭明的告別。他最后只是看了看這天空,思考著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曉的事,邁開了腳步。
夜中只剩下了他和殤夜。
等到武燭明轉(zhuǎn)而看向殤夜,只有她那沒有絲毫困惑的神情,就跟平時一樣。她在沉思中自己得出了答案,或許他和黎蒼也起了點用,可武燭明現(xiàn)在沒力氣高興了。殤夜正看著的是黎蒼離開的方向,不過,就算如此,她也似乎察覺到武燭明的反常了。眼看她就要轉(zhuǎn)過來,武燭明從背后抱住了她。他現(xiàn)在,光做出這動作,就已經(jīng)是極限了。
對,這才是她,那自信,那智慧。真可惜,他現(xiàn)在只能用擁抱表達(dá)他的情感。武燭明現(xiàn)在都還想著,這個時候也是不錯的時機(jī),但現(xiàn)在這種時候,更像是一種自嘲。哪怕彼此緊挨,殤夜卻不能感受他此時的苦痛。他漸漸松開手,殤夜或許是安下了心,背對她的武燭明看不到殤夜的表情。他悄悄掀開自己的衣領(lǐng)。
黑紫色的紋路,古怪的印記盤踞在心口。
他的上身還有其它大小不一,新舊不一,不太看得出來的傷痕。至于這心口處的紫黑色,武燭明可不熟,估計他現(xiàn)在也不太喜歡這個不請自來的“紋身”。
就像是噬心的毒蛇,已到了心口。黑紫色紋路極緩慢的向四周蔓延,伴隨痛苦,更為強烈的是一種窒息壓迫感。武燭明驚訝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能行動,完完全全,被這毒似的,來歷不明的紋路壓制住了。
武燭明一邊避免殤夜察覺,一邊又努力想擺脫這壓制。頭腦昏沉中,時而還閃過未曾見過的場景。一望無際如鏡一般的水面上,一個女人正抬頭遙望,天色,是無邊的黃昏,還有遠(yuǎn)處的山,山巒之下。那景象轉(zhuǎn)瞬即逝。武燭明沒來得及思考那些片影的意義,持續(xù)不斷的撕裂感讓他難以靜下心來。
為什么,他自問。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穿過衣服,直接到了胸口,到了他的心臟。不對,不對。撕裂的感覺,再一次涌上,他捂住胸口。一切都,一切都這樣怪異,今天的一切,月,夜,殤夜,黎蒼,他自己。他想起來了,不對勁!那個地方,那個人,那異常的……他今天不是見過了嗎,這黑紫色,他不是記得嗎。
“我得走了,燭明?!睔懸购喍痰脑捳Z傳到他耳里,她平靜的走向黑暗的邊緣,燈光灑在殤夜黑色的發(fā)端,平靜中帶著些許悲傷,“燭明,果然今天和你們一起是沒錯的,哪怕僅是與平日一樣……再等等吧,燭明,今天不是該留戀的日子?!睔懸刮⑽⒒剡^頭,說,“至于現(xiàn)在,就先,再見吧。”說完,只留下了一個淡淡的笑影。
兩人相背而立,武燭明沒能體會到殤夜話里的意思,他想就這樣抱住她,就在眼前,可是他又覺得離殤夜很遠(yuǎn),夠不著。到底錯過了什么,他不明白。
可是,但是,他不是還有未盡之事嗎?他的承諾,剛才的信念?還需要嗎,還是說,下一次,那又是什么時候呢?殤夜已不再迷茫了,現(xiàn)在的她,也無需了……而他現(xiàn)在受著這古怪的印記壓制,連一句話也說不出。明明還有機(jī)會,可他總覺得自己做了個無法挽回的選擇,看著殤夜的背影,明明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蛟S這怪異真影響了他,可到底今天的武燭明,不同于過去那樣堅定無疑。他只有輕輕抬起手,卻不知是在道別還是不舍。
殤夜微微抬頭,看向黑夜天空,嘴角微微上揚:“月,也消失了嗎。明明知道這一天總會來到……哼,也未嘗不一件好事……下一次,又是什么時候呢?”不知是向誰說。
武燭明僅是佇立在燈光下,雖然看不到,但殤一定在笑吧,沒有任何迷茫地笑。而后,只有她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直到聲音也逐漸遠(yuǎn)去,身影隱沒于黑暗,她真正,走了。
夜中只剩下他了。
他看向天空,異樣的天色仍在,黑夜漫漫好似永無盡頭,他那小小的身影,也似乎要泯滅其中。她走了,哪怕他仍能說:還有機(jī)會??墒切闹械倪z憾卻始終無法消解,“真的能夠嗎?”武燭明閉上了眼,他的眼中仍不失那份堅毅,這黑夜,這痛苦,不會奪走這神光。他的嘴角緩緩上揚,不曉得是在笑什么,再一次挺直身子,握緊了拳頭,只留下他自己的堅定不移,不會退卻一步的堅毅。
這“毒蛇”不會停下它的摧殘,武燭明就像是在和自己抗?fàn)?,直到這時,才看到冷汗從他的額頭上不斷滲下。鬼使神差般,他的眼光在混亂中定格在了那石碑面對城市的一面,那碑上篆刻的古字,在燈光下看得很清楚:
“墜月潭?!?p> 看那石碑后的山,黑色如夜,壓迫如魔,碑上的字,似乎告示著什么,武燭明現(xiàn)在沒心力去思考答案了。
寂靜之下,只剩下他一人。仿佛為了嘲弄他,胸口盤踞之物一刻不停地侵蝕,痛感一刻不停地涌上,嘲弄他甚至留不下他最親近的人,嘲笑他今天的決心都成了虛言。真奇怪啊,他想,今天的一切都很奇怪。武燭明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的,“為什么?”當(dāng)他這樣想時,一切又沉入夜色,無聲無息。
可是,他不是明白嗎?
于他而言,再是不尋常也不過微不足道的一隅,
執(zhí)著釋然,放下紛亂——暫且而已。等到武燭明再次抬頭,夜晚仍圍繞著他,以寒風(fēng)與他的軀體相擁。
人已離去,迥異不見,
不變是,
凜然的夜。
壬羊
前幾章字?jǐn)?shù)多了些,后面章節(jié)一般不會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