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N省西江市,2009年6月3日,星期三,0點23分,AM
李文華蹲在長條桌子前,夾了一筷子大白菜,把手里的那點饅頭就著菜湯送進嘴里。然后他抬眼看了看身邊的另外幾個人——他們都還在悶頭吃著。
肚子里飽了,才覺得臉上有點兒發(fā)燒。他不聲不響地從地上站起來,然后站到燒烤店的門口,等著老板出來結賬。
長條桌子旁邊圍著的是這家燒烤店的店員——三個烤肉的師傅,三個女服務生,一個像他一樣,來臨時打短工的中年人。
他讀大學的時候是看不起這類人的。他覺得他們沒有知識沒有文化,又沒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所以就只能年復一年地從事著這種伺候人的工作,然后攢上幾個錢,最后找個同樣背景的男人或者女人結婚。
不像他。他是村里唯一一個、也是第一個大學生……或者說大專生。他到過省會,接受過高等教育,見過大世面。他以后是要做大事、賺大錢的。
實際上直到兩個月前,他還是這樣固執(zhí)地想著。但到今天,他已經“淪落”到要和這些人搶食的地步了。
桌子上擺的是今天客人吃剩下來的東西——那些沒動過的烤饅頭、烤心管、烤雞翅、烤牛肉等等等。老板娘切了些大白菜,把這些東西一鍋燉了,然后說:“晚上沒吃飯的就來吃吧。”
那些服務員習以為常,說笑著在桌邊坐下。而他猶豫了很久,直到抵不住肚腹里壓抑了三天的饑渴,才臊眉搭眼地挪過去和其他人一樣蹲在桌邊上。他感覺桌子的人說話的聲音也輕了很多,他還感覺他們在偷偷打量他。但他沒有勇氣去看。他抓了一個饅頭,夾了一筷頭大白菜塞進嘴里,用力地大嚼起來,直到腮幫子發(fā)酸。
“喏,今天你的20塊錢?!崩习鍙拈T里走出來,從兜里摸出一張紙幣來遞給他,“你明天還來不?”
“來?!崩钗娜A接過錢,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揣進褲兜里,然后笑笑,“下午6點哈?”
“6點?!崩习遄哌M門里。
李文華走在夜風里,拎著衣服領扇了扇——聞到一股子酸味兒。想一想,他已經兩個星期沒洗澡了。在西江這種地方,兩個星期不洗澡的確可以算是一種折磨。實際上他也沒地方換衣服……他現在的住處是附近一棟居民樓的天臺,那里有一個用廢舊建材搭成的小棚子。戶主晚上不會跑去里,他就在棚子里睡覺。
白天的時候他在同江的公園里找個陰涼地方坐著,不但可以看一對一對的情侶卿卿我我打發(fā)時間,還可以省下走路的力氣,讓自己不那么餓。一直捱到晚上六點鐘,他就去那家燒烤店做工——在烤爐和飯桌之間端盤子傳菜,一晚上下來要走幾萬米的距離。
他大專畢業(yè)了沒有找到工作,他一個人來到了西江,他花光了身上來帶的錢,他落魄得像是一條狗。
但他不要回去。
他摸了摸自己臉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小疤痕,一腳踢飛了路邊的一個飲料瓶?!八酪膊换厝ァ!?p> HUN省西江市,2009年6月11日,星期四,9點34分,AM
李文華走到一家報亭旁邊猶豫了一會兒,靠到窗口。他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記在心里的號碼,數著聽筒里的“嘟”聲。他打定主意,一旦響到第四次沒人接,他就掛電話。
但電話被接通了,他聽到了三叔的聲音。李文華的三叔在鎮(zhèn)里開了一家小賣部,里面裝了公用電話。上大學的時候,他爸他媽就來這里給他打電話。那時候他還有一部手機,是國產的托普翻蓋機,很小但挺實用。
“叔啊,是我,文華啊?!彼f,“我手機壞了,送去修了,現在用公用電話給你打的。我媽我爸要是問你,你告訴他們一聲?!?p> 實際上他的手機已經被自己賣掉了,換了一百五十塊錢。
“行,我告訴他們?!比逶陔娫捘穷^說,“現在挺好嗎?”
“挺好的,公司管飯,還有宿舍,什么都不用操心。”
“唉,好就好啊?!比鍑@了口氣,“文華啊,覺得不好就回來。你媽現在身體也不好了,聽你爸說整宿睡不著覺,兩三點鐘就醒了念叨你,念叨念叨著就開始掉眼淚兒——”
李文華背過臉去,把話筒緊緊地按在耳朵上。他不想讓報亭里的那個中年婦女聽到三叔的話,也不想被她看見自己的眼睛發(fā)紅。
三叔頓了頓,又說:“其實你爸也想你?!?p> 李文華沉默著,沒有接口。
“你爸就是舍不得他那門手藝啊。”三叔見他沒有太激烈的反應,繼續(xù)說道,“你爸像你這么大,也是十里八村有頭有臉的人了。你打小的時候,他就想把手藝傳給你,結果你現在成了讀書人,他也不會再逼你了。前兩天他還來我這跟我念叨這事兒……其實啊,他也就是不想讓這門手藝沒了……”
“叔,我知道了。”李文華打斷了他三叔的話,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生硬。
三叔愣了愣,又嘆了口氣,“那行,這事兒咱們先不提了。你在那邊好好的家里就放心了,有時間就回來看看?!?p> 李文華“嗯”了一聲,放下電話,摸出褲兜里的兩塊錢,交了一塊的話費,買了一塊錢的礦泉水。這是他身上最后的一點錢了,今天他得一直餓著,然后晚上六點去上班。
他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見父親趕兵時候的樣子。
“趕兵”是湘西的土話,其實應該叫做“趕殯”。土話里“殯”和“兵”的發(fā)音差不多,清朝的時候這一代人尤其痛恨清兵,于是就把趕殯叫做趕兵了。
那時候他才五歲。只記得有一天中午,一個男人來到他家里,對父親說:“李老司,下洼那邊有活,要請您出一趟?!?p> 父親剛下地回來,把鋤頭往院墻上一靠,悶聲說:“行,我去收拾收拾。”
他好奇,不知道父親要“收拾”什么,就跟在父親身后一路小跑進了屋子里。父親看了他一眼,沒有避諱他,而是從西屋的柜里拿出一個箱子來。然后他脫掉了還沾著泥土與草汁的外衣,露出健壯的軀干,用毛巾擦了擦身子,從箱子里取出一身青色長褂來。
他穿上那身青衣,在腰間纏了一圈黑布腰帶,又戴上了一頂青布帽。李文華覺得眼中的父親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他不再是那個每天在地里忙活的農民了,而是隱隱地多了些神秘高大的意味。
他年紀還小,弄不清大人們在想什么。但即便是他也能發(fā)現,當父親背著小包跟在那個人出門之后,平日里見到父親都會笑著點頭打招呼的叔伯嬸姨們也都發(fā)愣似的看著父親,自覺地站到土路兩邊——現在回想起來,那種表情似乎應該叫做“敬畏”。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父親是與眾不同的。
父親在中午的時候出去,傍晚也沒有回來。母親跟他吃過晚飯之后就又下地去干活去了,他一個人在自家院子里,過了一會看見幾個半大小子神神秘秘地從他家門口跑了過去,嘴里說:“……去看老司趕兵,一會就能來……”
外面的天已經擦黑了,樹林里朦朦朧朧。但他天生就比一般的孩子膽子大,想了一想,就悄悄跟在那伙人的身后,一路往村外跑去。
他輕手輕腳地躲在那伙孩子身后的樹叢里,但還是被發(fā)現了。但他們沒有趕走他,而是瞟著他竊竊私語:“李老司家的小子……”
“說不定以后也是趕兵的……”
那時候的他沒有感受到那些話語里面的奇怪意味,反而覺得心里很自豪。他也想要有一天,自己走在家門前的那條土路上的時候,被人用看父親那樣的眼光看著——直到他見到后來的一幕。
天已經幾乎全黑了,黃色的土路倒是在初升的月下顯得明亮起來。李文華覺得有點兒困,又擔心母親會找他,同時覺得有一泡尿憋在了肚子里。他揉了揉眼睛,想要回家。
但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了清脆的聲響——“叮鈴鈴,鈴鈴,叮鈴鈴,鈴鈴,叮鈴鈴……”
土路在村外,平日里沒有什么人。而鄉(xiāng)下的夜晚又極安靜,因此這細小清脆的鈴聲就顯得尤其明顯。就好像一只小錘子在這些孩子的腦袋里敲打,他們瞬間安靜了。
大約一兩分鐘之后,幾個影影綽綽的輪廓從路的那頭露了出來。
年幼的李文華努力地向路那邊看,只能辨認出走在最前面的,似乎是自己的父親。他青衣長衫,纏著黑腰帶,頭戴一頂青布帽,手里有什么東西在反射著月光。等他又走近了些,李文華看清了——那是一個黃銅的鈴鐺。
父親輕輕搖晃鈴鐺,不緊不慢地向前行走。而在他的身后,還有五個頭上蒙著黑布袋、穿著黑衣的人。他們排成一排,手臂搭在前人的肩膀上,似乎弱不禁風,搖搖晃晃地跟著父親走在土路上。但那些人的雙腳似乎并不靈便,與其說是在走,不如說他們是在挪——雙腿僵直,只能彎下很小的幅度。
“看,是……死人……”李文華旁邊的一個孩子輕聲說道。聲音里帶著淡淡的懼意,完全不復之前的興奮與好奇。
“死人……”李文華愣在那里,感到一股涼意直接沖頭頂。
“會走路的活死人。”另一個孩子縮了縮腦袋,把自己在草叢里藏得更加嚴實。
“神鬼避退,喜神返湘——”父親的聲音在寂靜的土路上響起,就好像從幽冥行走而來的陰司。
HUN省XX州三順縣,2010年10月24日,星期日,7點35,PM。
李文華蹲在自家院門口,點著一支紅河煙,靠著一堵黃土堆成的院墻。這墻還是他爺爺年輕時候壘起來的,現在一年沒收拾,墻頭已經開始冒出草芽來。
蚊子和小咬圍著他嗡嗡直叫,他也不趕。只等身上覺得被叮了一口,就一巴掌拍過去,沾一手的血。他裸著上身,下面穿了一條大褲衩,腳上趿拉著一雙藍色的塑料拖鞋,看起來像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湘西農民。
天蒙蒙的黑了,村子里亮起燈來。極小,極暗,就像是墳頭飄搖著的蠟燭。一根煙快燒盡了,煙頭的溫度傳到了手指上。他借著那點光亮看了看還剩下的一小截煙草,放在嘴里猛吸了一口,濃濃的煙味兒摻雜著燒焦的過濾棉的味道一起吸進了喉嚨。
然后他就流下眼淚來。
他回到家里已經一年又三個月了。
就在他逗留在西江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的病就都已經很重了。母親有病他是一直都知道的。年輕的時候太累,落下的病根。只是父親的病他還第一次聽說——肺癌。他大二的時候查了出來,家里人一直瞞著他。
到去年人快不行了,三叔跟他說他爸想他,讓他回家看看。但那時候他一天拿20塊錢,攢不出回家的路費來,只跟家里人說工作忙。一天拖一天,最后瞞不住,告訴了他實話。他跟燒烤店的老板借了一百塊往家趕,到了家里,父親已經合了眼。
父親沒了,母親也沒捱過去。那天晚上在炕上躺著,叫李文華過來,然后說:“兒啊,媽覺得身上乏?!?p> 李文華抹了抹發(fā)紅的眼,說:“媽你想吃點啥?我給你打碗雞蛋水?”
母親說:“不用,雞蛋留著你賣點錢。你在外面受苦了,瘦得都什么樣了。給我弄碗糖水,燒熱乎點就行?!?p> 李文華哎了一聲,給他媽掖了一下被角,去外屋鍋里燒水了。等水燒開了,放了糖,端過來,她已經合眼睡著了。
再也沒醒過來。
李文華端著水在他媽身邊坐了一宿,直到天放亮了,才把水咕咚咕咚給自己灌下去,把碗在炕沿上敲碎、在自己胳膊上拉出三道大口子,放聲大哭起來。
后來他知道,他爸他媽給他攢了三萬塊錢,一分沒動。
平時一個人在外面漂泊的時候再苦再累再受欺負,總知道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家,家里有兩個人,一個叫爸,一個叫媽。無論多為難的時候你只要想,還有爸媽,他們一定會毫無條件的幫你支持你,也就有了勇氣……于是你總能在心里那兩個人的支撐下,咬著牙捱過去。
但是忽然有一天你知道,他們都不在了。不是去趕集了,不是去旅游了,不是和你吵架不理你了,是真的不在了,再也不在了。
于是心里就完全空起來,好像被掏了一個窟窿……而且再也填不上去。
于是李文華就會常常掉下眼淚來,并且看著父親母親留下來的東西,一看就是一天。
他又點起一根煙來,剛剛抽了一口,卻聽到清脆的鈴鐺聲。
“叮鈴鈴,鈴鈴,叮鈴鈴,鈴鈴,叮鈴鈴……”風把他掛在窗前的鈴鐺吹起來了。那是他父親留下的黃銅鈴鐺,是他五歲那年的夜晚第一次見到的鈴鐺。李文華想起了父親留下的另一樣東西——一個小木盒子,里面裝了一團棉花。
這棉花不知道在盒子里放了多久,已經變成了奇異的紅色。盒子是木頭的,內壁卻是白亮亮的瓷。他打開盒子的時候里面還是潮濕的,可能父親會定期給它加水。盒子里有一股霉味兒,但并不重,除外霉味兒之外,還有一股腥味兒。
這東西似乎很重要,并且和父親趕兵時候的行頭放在一起。父親在他回家之前去世,沒來得及跟他交代……但他覺得,自己似乎知道那是什么了。
五歲那年他第一次見到父親趕兵,然后纏著父親要學那東西。出乎他意料的是,父親答應了。然后他發(fā)現事情遠沒有他想象得那么好玩——他還記得十歲的時候,為了練膽子,父親要他一個人在墳地里過了一宿。
他的個子越長越高,面相卻越長越丑。小時候的大眼睛顯得越發(fā)的小,可愛的圓臉也變成了長臉,而且鼓滿了紅色的痘瘡。父親又給他吃了一種藥——說那是趕尸的老祖宗、蚩尤和他的軍師留下來的東西。吃了這東西,才能借得兩位老祖宗的巫力,才能讓死人聽話。
他吃那淡紅色的藥吃了一年,臉上的痘瘡越發(fā)嚴重,最后都變成了黃白色的小膿包,然后在他如今的臉上,留下了一面的坑坑洼洼。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大概緣于青春期的叛逆與不安。他恨父親的東西毀了自己的一張臉,也沒法接受父親的說法——“老司的模樣,一定要丑。你自己要學這門手藝,我也愿意讓你學這門手藝,你怪不得我”。
于是他發(fā)誓再不碰那些東西,直到如今。
但今天,他覺得自己明白父親當初給自己吃的是什么東西了——正是這東西。他也記起了父親在寫符的時候,除了用朱砂,還會摻雜一些淡紅色的液體……也是這東西。父親跟他說過起尸的訣竅——寫符的時候一定要寫“透”,讓字透過薄薄的符紙。貼符的時候一定要往尸體的傷口、或者眼睛、嘴巴附近帖,讓符封住尸體的竅,才起得來。
他大專的時候讀的是生物工程,他學到的都是現代科學理論。也曾有外地的同學向他打聽“趕尸”這回事,但他只說,不了解,沒見過。
但實際上,他不但見過,甚至還自己起過兩具尸!
可這種事情如何解釋呢?他自己也沒法為這種神秘的東西找出任何依據來,一旦說出來,只會被人當成笑料。何況已經有很多報紙圖書對這件事進行過所謂的“揭秘”,得出的結論是,老司們無非是“尸體搬運工”、是騙子。
直到現在,看到了這個盒子。他心里的那團迷霧似乎一下子散去了,一個想法突兀地跳進了他的腦?!@想法甚至短暫地壓過了喪親之痛。
他覺得,他似乎、有可能……解開這個千古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