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的北方農(nóng)人大都愛馬,尤以男人為甚,父親就在其中。
父親曾在鄉(xiāng)村當(dāng)醫(yī)生。
那個時代把鄉(xiāng)村醫(yī)生叫做赤腳醫(yī)生。
長大后,我認真地檢索過“赤腳醫(yī)生”這一詞匯,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出現(xiàn)的名詞,指一般未經(jīng)正式醫(yī)療訓(xùn)練、仍持農(nóng)業(yè)戶口、一般情況下“半農(nóng)半醫(yī)”的農(nóng)村醫(yī)療人員。
父親正是這樣半農(nóng)半醫(yī)的醫(yī)療人員。
父親畢業(yè)于中等師范學(xué)校,學(xué)醫(yī)是半路出家。但是父親師從本家一個道行比較高深的伯父,我應(yīng)該叫做三爺爺?shù)囊粋€老中醫(yī)。因父親自小聰慧過人,機靈可親,很是受我三爺爺?shù)南矏?,為此三爺爺將自己一生總結(jié)出的名方妙招悉數(shù)教給了父親。也就是說,父親盡管不是科班出身,但也得到了名醫(yī)真?zhèn)鳌T偌又炭嗯?,早早就成了十里八村響?dāng)當(dāng)?shù)摹懊嗄_醫(yī)生?!苯?jīng)父親救治過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而且父親擅長對疑難雜癥的研究,一些人得了病跑遍大小醫(yī)院不見好轉(zhuǎn),可是吃了父親開的小湯藥,沒花多少錢,就藥到病除了。
那個時候,父親可謂真正的施杏林春雨,憑懸壺濟世。盡管理應(yīng)是半農(nóng)半醫(yī),可生產(chǎn)隊從沒讓他下過一次農(nóng)田,而是要求他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治病救人上。
父親每天騎一輛深紫色的海燕牌28大卡自行車,奔走在五鄉(xiāng)八村間。那輛自行車被父親叫做“我的棗紅馬”,每當(dāng)他出診回來,總要用一條潮濕的抹布把自行車上上下下都擦得一塵不染。每當(dāng)這個時候母親都會不屑一顧地撇撇嘴說,再怎么擦也是自行車,擦破皮也擦不出個馬來。
開始的時候,我聽不懂母親在說什么。直到后來一系列事情的發(fā)生,我才理解了父親當(dāng)時的心情和母親的話有所指。
那一年,隊里要實行分產(chǎn)到戶,在平分土地的同時,將集體所屬的其它財產(chǎn)財物一應(yīng)分配給各農(nóng)戶。父親這幾天除了依然風(fēng)雨不誤地去行醫(yī)外,就是走進生產(chǎn)隊的馬棚,前后左右看著一匹匹毛色各異的馬,嘴里還不停地嘀咕著只有他自己能聽得到的話,回到家就收拾那間平時保存柴禾的廠棚。
那一天的陽光格外刺眼,小草上的露珠在晨風(fēng)里抖出一地的晶瑩。父親早早起床去田間割回了一大抱青草,他說是給即將分回來的馬準備的。
父親去生產(chǎn)隊分馬去了。
我們在家里拍著手唱,棗紅馬嗒嗒嗒,馱我去到姥姥家。
快中午的時候,哥哥先用一個獨輪的手推車推回一個中等的馬槽,說父親正在等著分馬。
一個上午仿佛半個世紀那么長。
院里院外靜悄悄的,除了風(fēng),沒有一丁點聲音。就是身懷孕甲的老母雞也懂得翹著腳匆匆跑向雞欄,它是怕驚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怕驚了主人精心呵護的一個美夢。
父親回來了,他牽著一頭灰色的、脫毛十分嚴重的、有那么一點點跛腿的老驢。
家里沒有一個人敢問為什么是這頭灰驢,而不是父親十分看好的那匹棗紅馬,哪怕就算不是棗紅,而那匹青馬、白馬,或者黑馬呢?
父親說,所有財產(chǎn)的分配是嚴格按照各家各戶的人口數(shù)來分的,我家盡管有六口人,但是除了祖母和父親外,我們都跟了母親吃商品糧,不算農(nóng)村戶口。就是分得這頭老驢也是看在父親平時救死扶傷的功德上,才高抬貴手。
全家人誰也沒再說你什,因為盡管不是馬,至少也是一頭可以耕種犁做的驢。
父親把驢拴在了那個中等大小的馬槽上,把那捆本來為馬準備的青草全部交給了它?;殷H沒有一點點客氣,一邊打著響鼻一邊吃得津津有味。
那一個中午父親坐在炕沿上一棵接一棵地吸著手卷老旱煙。煙霧繚繞中,父親說,他一定要用這頭驢換回一匹馬,而且還必須是棗紅色的。
父親打來一桶清涼的井水,待驢喝足了以后,扒著它的嘴看了看說,這驢也太老了,最小也小不過八歲口。然后,去屋里取來一把刷子精心地給驢前后左右刷了起來,又給嚴重脫毛的地方上了一些抑制真菌和殺寄生蟲的藥。
父親的目光中是滿滿的希翼和等待,仿佛這真的是一匹馬。
三個月后,老灰驢脫毛的地方長出了茂密的新毛,經(jīng)父親悉心的打理,遠遠看去好像披著一條深灰色的錦緞。
父親牽著它去了鐵匠鋪,為它掛了掌,又將它那早已參差不齊的四個蹄甲修理得十分光滑。至此,這頭老驢看起來年輕了不止三歲。
一天,父親說小王莊的王老六家有一頭三歲口的叫驢,長得十分威武,就是脾氣大得驚人,王老六一家人誰也馴服不了它,一直想換一頭溫順一點的毛驢,哪怕老一點也行。
父親說,就用這個老灰驢換回那頭青叫驢,然后對它施以馴服。父親說,他早就想好了,只有用那頭驢才可以換回一匹馬,就是用那頭驢也許只是一匹馬駒。
一向說了算的母親唯有在這件事上沒有干涉父親。因為她早已看清了父親以驢換馬的規(guī)劃是那么的不可動搖。母親想,反正是一頭老得不能再老的驢,愛換什么就換什么吧。
父親牽回那頭青叫驢的時候是一個冬天的正午,我們放學(xué)回家時看見以往老灰驢住的廠棚里挺著一頭高大威武、啼嗒叫著,又用前腳不停刨地的驢。那時候我剛剛學(xué)了一個成語叫龍馬精神,我覺得放在這頭驢的身上應(yīng)該剛好合適。
父親囑咐我們不要去青叫驢的身邊,因為這驢發(fā)起脾氣來既咬人又刨人。
這青叫驢實在是有些過分,不但不讓人近前,還十分挑剔吃喝,一頓吃不飽喝不足就把重重的石槽給踢翻了,然后還十分委屈地叫個不停。
父親原本一介書生,怎么能馴化得了這等生猛嚇人的畜生。母親說要不就賣給臨村的屠夫吧,除此以外別無它法。
父親十分不甘。每天出診回來,就琢磨這頭驢,琢磨來琢磨去就找到了它的軟肋,那就是把它的眼睛蒙起來。
這回好了,這叫驢有著使不完的力氣,但是,只要把它的眼睛蒙起來,就分外的聽話,不管是拉磨、犁地,還是馱重物全不在話下。父親曾用一個下午就磨好了我家全年的谷子。這驢竟然沒出一滴汗。
每當(dāng)想拉這頭驢出去干活,父親總是能想辦法給它戴上厚厚的蒙眼,然后,它就乖乖地跟著父親,按著父親的指令雄赳赳地出發(fā)了。盡管戴著蒙眼,威武氣慨絲毫不曾削減。
有那么一段時間,父親仿佛忘了他的換馬計劃。他覺得這驢盡管脾氣差了一點,但是一頭驢能干兩三頭驢的活,也值了吧。
一天,一個遠房的舅舅去公銷社買種子,回來的時候路過我家,喝茶的時候,父親提起我家這個十分特別的青叫驢,舅舅走近廠棚左打量右看,說這驢跟了我父親真是被耽誤了,不如用他家的棗紅馬駒換給他,不出兩個月,他定能把這頭驢所有的壞脾氣全給改過來,還能把這驢馴化成十里八村絕無僅有的好畜力。
仿佛一個被擱置了十分久遠的夢被舅舅喚醒了。
是呀,父親原本要擁有一匹棗紅馬的呀,父親要給它配最好的鞍韉,父親要騎著它遠鄉(xiāng)近村地去給患者看病,父親要在陽光三月,躍馬揚鞭在美麗的塞北草原……
父親說,那就這么定了吧,盡管你的棗紅馬還太小,暫時還不能騎,但它總會長大的吧。用不了兩年,我就能在它的背上實現(xiàn)我多年的夢想。
就這樣,舅舅牽走了那頭十分霸氣的青叫驢。說來也巧,這青叫驢到了舅舅跟前,就像舊社會被裹了足的溫柔可人的小媳婦。舅舅跟本就沒給它戴什么眼罩,它連聲也沒敢吭一聲,就和舅舅走了。
父親說,騾馬認主人,驢也同理。該著舅舅和它有緣。
棗紅馬入住我家的第一天就得到了非同一般的待遇。父親認認真真清洗了那個兩任毛驢用過的石槽,又把廠棚的里里外外清掃干凈。給棗紅馬添加的干草用大眼的篩子篩了又篩,做晚飯的時候還專門給棗紅馬留了一瓢米湯。
棗紅馬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茁壯成長,粗壯的四肢,碩大的馬蹄總是被父親贊不絕口,父親說它一定會長成一匹十分漂亮又威武的在鄉(xiāng)間很少見的寶馬良駒。
棗紅馬很通人性,我們放學(xué)后總是喜歡和它玩上一會兒,它呢,總會挑皮地叼起我們的衣角、袖口,但總是試探性地,還會用它帶刺的嘴唇不經(jīng)意間飛快地蹭一下你的手或著臉頰,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站在那里,眼神十分友善地看著你。
它和父親的感情更是特別的好,每當(dāng)父親出診回來剛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它就咴咴叫著,如果父親詳裝不去理它,它就會不安地在石槽前走來走去。直到父親走近它,向它伸出手去,它則像一個老朋友一樣把臉靠在父親的手上,久久,久久。
父親說,這棗紅馬不用馴化就可以騎。我也十分相信,因為它一定會馱著它喜愛的主人奔跑在陽光下、風(fēng)雨中,奔跑在他們共同認為自由自在的天地里。
春天的時候,舅舅說,這馬長得也太快了,是你們照顧的好。就現(xiàn)在的狀況,可以騎試了。
父親一邊理著馬的鬃毛一邊說,不著急,它還小,承不動我呢,再長長吧。
一個夏天的正午,我們都在午睡。院子里突然響起了馬的奔跑聲。父親一個翻身下了地,走出屋門,看見棗紅馬一身汗?jié)竦卣驹谒拿媲?,眼神中滿是驚恐和痛苦,兩只前蹄交替著扒著地面。
棗紅馬是快中午的時候被迷在村東山坡下那片綠油油的草地上的,就是用一條足夠長足夠結(jié)實的繩子,一頭拴在馬籠頭上,一頭系在一個長長的叫做迷驢橛的大鐵釘上,再把迷驢橛砸進地里,以繩長為半徑,馬很快就會吃飽。以前也經(jīng)常迷在那里,可是今天這是怎么啦?一般來說,馬的力量再大也不能夠通過長長的繩子傳遞力量,拔起那個深深插入地下的迷驢橛的。
父親一邊摸著馬頭安慰著它,一邊前后左右打量著它,竟然發(fā)現(xiàn)在它的左腹部有一個血窟窿,汩汩的血沿著左腿不停地往下留。
父親急忙去找止血藥和消炎藥為棗紅馬處理傷口。
父親以為是馬受了驚嚇,猛的一用力拉出了那個鋒利的迷驢橛,反彈回來打在了自己的身上。只要及時給予止血就會沒事的。
可是,那個血窟窿好像很深的樣子,上了很多的止血藥也沒能止住血。棗紅馬已經(jīng)哆嗦的站不住了。父親為它鋪上一張草席,蹲在它的身邊,不停地安慰著它。
兩個小時后,棗紅馬的頭靠著父親無力的手,慢慢地耷拉下了。兩顆渾濁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父親一邊捶著已經(jīng)蹲麻了的雙腿,一邊用手擦著眼角。我想,父親不是在哭,一定是頭上的汗流進了他的眼里。因為,父親是醫(yī)生啊,他看慣了太多的生老病死,怎么會為一匹馬流淚呢?
父親默默走進屋里,拿出了一把手術(shù)刀。陽光下,那把刀亮得分外刺眼,于是我不自覺地轉(zhuǎn)過了身。
父親一下一下輕輕地割開棗紅馬的皮毛,順著那個傷口尋找到了一顆手槍子彈頭。
父親狠狠地將子彈頭摔在了地上,順勢坐在了熱浪襲人的院子里。
一片云飄過來擋住了太陽。
小花狗和老母雞知趣地躲得遠遠的。
父親燃起了一支老旱煙。卻把自己嗆得半天沒上來氣。許久,父親說,是打獵的人打偏了,肯定不是有意的。
因為那個時候,槍支管控一點兒也不嚴格,有的地方民兵手里都會有槍,農(nóng)閑的時候上山打打野兔野雞都是常有的事。
父親說,我為善鄉(xiāng)里,救死扶傷,大家都知道這匹棗紅馬是我的珍愛,不會有人這么惡毒的。
父親說,這匹棗紅馬馴良可人,就是從莊稼地邊上走也從不隨便偷嘴莊稼的。
父親說,這匹棗紅馬心里是有這個家的,它受了這么重的傷,沒有亂跑,而是跑回家來了,它是回來找我救它的呀。
父親說,我從醫(yī)多年,救死扶傷不計其數(shù),卻救不了一匹生命力這么強的馬。
……
父親找來縫合線,為棗紅馬進行了認真的縫合。
他縫合傷口的時候,祖母和母親相視點了點頭,然后相隨著走進了堂屋。
那個時候物資還有些匱乏,像這樣受傷而死的牲畜是要剝皮提肉熬骨湯的。可是,她們知道父親和棗紅馬的感情,她們十分體諒父親此時的心情。
父親把棗紅馬深深埋在了它平時吃草的地方。
那一夜,父親沒有吃飯,也沒讓家里開燈。但我看見父親嘴邊老旱煙的火光整整亮到了黎明。
后來,父親再也沒有養(yǎng)過馬,甚至提也不提馬事,那個空蕩蕩的廠棚又被祖母和母親用來裝干柴,而那個不大不小的石槽一直安安靜靜地立在墻的一角,一直到我們搬離老家。
后來,父親用長長的塑料條把他那輛紫色的海燕牌自行車纏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出什么顏色。
后來,父親每每出診回來就要坐在自行車旁狠狠地吸他的老旱煙。可是,我分明看見父親如炬的目光切割了所有的塑料條,直抵那輛自行車棱角分明的龍骨和那片憂傷的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