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太醫(yī)啟奏,承慶宮惡疾已經(jīng)得到了有效控制,不復傳染,古清華便順水推舟下旨開禁。
當日,邵卿身為正皇夫,自然該過去看看,慕天南也隨著一道去了。
蘇浚瘦削了些,臉色有些蒼白,有些虛弱和憔悴,由太監(jiān)扶著才勉強走動得了幾步,邵卿難免說些好好休養(yǎng)之類的客套話,慕天南亦笑著搭腔,態(tài)度十分親切和氣,卻不動聲色暗暗打量蘇浚。
日子仍舊如流水般過著,朝堂上古清華與議政王雙方依舊明里暗里的提防爭斗,宮里三位皇夫相處得卻一派祥和。
不覺到了二月初。初六這日,天氣甚好,湘琳閑著無事,欲往梅園采摘幾枝臘梅供瓶把玩,剛剛繞過一道假山,望見前邊卵石甬路上,一隊小太監(jiān)正在首領(lǐng)公公指手劃腳的指揮下搬運各色名花。
湘琳不覺止住腳步,半瞇著眼向那邊打量,小太監(jiān)們搬運的盆花都是蒔花局暖房里培育出來的各色名品,有牡丹、芍藥、芙蓉、海棠、玫瑰、金絲桃、大麗花等,開得錦繡燦爛,五顏六色。
湘琳不禁納悶:眼下沒什么節(jié)日、也沒聽說要辦賞花會啊,這是鬧的哪一出?
湘琳想著,腳下移步,往那邊走了過去。
“喲!湘琳姑娘,您怎么來了!”領(lǐng)頭公公見了湘琳忙陪笑著搶上前來說話,諸小太監(jiān)們也都小心翼翼放下了手中的盆花,規(guī)規(guī)矩矩向湘琳垂首躬身問好。
她是古清華身邊地位僅次于蘇姑姑的女官,且又是從小與古清華一起長大的心腹婢女,古清華有意無意在眾多場合又格外抬舉她,宮里自然無人不識她、無人敢輕易怠慢了她。
湘琳隨意擺擺手讓小太監(jiān)們隨意,與首領(lǐng)太監(jiān)側(cè)身站在道旁說話。
“公公,這是在做什么?這些花兒是要搬到哪里去?”湘琳努了努嘴。
首領(lǐng)太監(jiān)眼底閃過一絲怔忪,片刻猛然回神,有些奇怪的望了湘琳一眼,不信道:“湘琳姑娘——不知道么?”
湘琳蹙眉望著他。
“小人多嘴!”首領(lǐng)公公身子恭了恭向后退了半步,自己輕輕扇了一下腮上,低聲陪笑道:“這是正皇夫吩咐擺到春曉亭那邊的,說是明日與兩位側(cè)皇夫一起要請陛下賞花呢!”
湘琳忍住笑,奇道:“正皇夫好端端的請陛下賞花做什么?”古清華這些日子周游在邵卿幾個身邊,應酬得不亦樂乎,難不成,連素來循規(guī)蹈矩、心如止水的邵卿,也春心蕩漾了不成?湘琳暗暗好笑,古清華心里,只有一個蘇浚,她豈能不知?
首領(lǐng)公公明顯又是一怔,怕湘琳生氣,只得繼續(xù)耐心解惑,垂首陪笑小心翼翼道:“聽說,幾位皇夫恐怕陛下近日心情不佳,是以借著賞花好替陛下排解排解。”
湘琳盯著他,神情略顯出了幾分陰沉。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寫著:把話說清楚!
笑話,古清華近日心情不佳需要賞花排解?她天天陪在她身邊,她怎么會不知道!
“聽說,樊國太子要大婚了……”首領(lǐng)太監(jiān)小聲說道。
“你說什么!”湘琳徒然失聲喝叫,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瞪著那首領(lǐng)太監(jiān),臉色瞬間白得毫無血色?!拔耍 钡囊幌?,她腦子里瞬間空白,胸口有什么忽的一下往下沉去,沉到了底,心,跟著也不見了!空空的,整個人都空了!
怔忪間,天地似乎也變了顏色。
“你說什么?”湘琳聲音帶著顫抖,帶著暗啞,輕飄飄的,她的腳步也有些輕飄飄的,向首領(lǐng)太監(jiān)逼近了一步,雙眼直直的瞪著他,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一字一字道:“你,再說一遍!”
“湘琳姑娘……”那首領(lǐng)太監(jiān)及搬花的太監(jiān)們都吃了一驚,不認識似的望著她,為她神色所逼,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嚅嚅道:“樊、樊太子據(jù)說要大婚了呢,奴才,奴才也是、也是聽人說的,奴才、奴才——”
眼前因驚恐意外而顯得格外驚慌失措、誠惶誠恐的一雙眼睛令湘琳恢復了幾絲清明,胸口驟然絞痛,五臟六腑仿佛翻了過來,渾身血液也僵住了似的,她胸口大起大伏,好好的吸了幾口氣,緩緩神,勉強向那首領(lǐng)太監(jiān)微微一笑,將自己那已經(jīng)跑調(diào)顫抖得不成樣的聲調(diào)硬是拉回來,道:“原來如此,這么說來,陛下,陛下是該,好好,散散心了!”
“湘琳姑娘!”首領(lǐng)太監(jiān)望著她的目光充滿著敬佩復雜——她對陛下如此忠心,聽到這個消息比陛下還要難過,做奴才做到這一份上,完完全全發(fā)自真心的將主子的喜怒哀樂當成自己的喜怒哀樂,難怪陛下這么看重她!恩,她之所以不知道這個消息,想必也是陛下怕她替自己難過而有意瞞著的吧,陛下與她的感情,還真是——
首領(lǐng)太監(jiān)自嘆不如,同時,暗下決心將湘琳奉為偶像!
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忍不住勸道:“您別替陛下?lián)?,陛下如今有三位皇夫,——咳,老奴多嘴,老奴多嘴!”說著,他不由得又抽手輕輕扇了自己兩個嘴巴。
陛下的事哪能拿來隨便議論的?宮里人喜歡八卦,并不代表喜歡因八卦而惹禍。
湘琳倒被他嘔得不覺笑了笑,她空洞洞的聲音飄飄道:“放心,我不會在陛下面前告你的狀!好生著,這些花,都矜貴著呢!”
“是,謝湘琳姑娘提點,奴才省得!”首領(lǐng)太監(jiān)忙做出虛心聽講的姿態(tài),點頭答應表示受教。
湘琳瞧也沒瞧他一眼,怔怔的點了點頭,一腳深一腳淺的慢慢離去了……
難怪!難怪!湘琳嘴角抽起一抹冷笑,難怪這幾日,古清華看她的神色有些躲躲閃閃的,她原先還不覺,現(xiàn)在想起來——原來如此!
只是,湘琳心中徒然恨意大起,忍不住緊緊的握著拳——她不說,難道她便不會知曉嗎?這宮里,有什么是瞞得過人的!連一個蒔花局的太監(jiān)都知道了,而她這個最應該知曉這個消息的人,竟還被她瞞在鼓里!
古清華!湘琳咬牙拂袖,大步往紫宸宮回去。
湘琳繃著臉,雙目直勾勾的一路疾步蹬蹬蹬返回紫宸宮,一路上宮女太監(jiān)們見了下意識忙忙側(cè)身閃避不迭,眾皆愕然且訝,不知發(fā)生了何事惹得湘琳姑娘如此。
與蘇姑姑在紫宸宮外殿擦身而過,蘇姑姑正端著茶盤出來,見了湘琳這般不禁腳下一頓,詫異道:“湘琳你——”
“陛下在御書房嗎?”湘琳面無表情,一雙眼睛直勾勾的望著前方,瞳孔無焦。
“在。”蘇姑姑點了點頭,忍不住又關(guān)切道:“你這是——”怎么了三個字尚未出口,湘琳已經(jīng)一陣風越過她,徑自往御書房去了。
古清華正在執(zhí)筆俯身奮筆疾書,突然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壓力如泰山壓頂而來,周圍的空氣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古清華情不自禁身子一僵,下意識抬頭,毫無意外的對上一雙銳利似劍憤怒得要噴出火來的眸子。
古清華手中握著筆,一手撫著案上的紙,動作僵住了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與湘琳對視著。半響,古清華眼皮輕輕一轉(zhuǎn),低聲道:“你已經(jīng)知道了?”
湘琳冷哼一聲,沉著臉一步一步向她走過去,咬著牙顫抖著聲音道:“為什么,要瞞著我?”
“湘琳!你冷靜點!”古清華擱筆起身,不覺緊緊握住湘琳的手,觸手冰冷濕滑,古清華望著她急道:“我,我不是想瞞著你,只是——不知該如何對你說……”
淚水奪眶而出,順著臉頰簌簌而下,湘琳轉(zhuǎn)身,抬手拭淚,一開口,鼻音窸窣,道:“拿來!”
古清華黯然一聲輕嘆,乖乖的將放置在抽屜里最不起眼一角的大紅燙金封面的樊國國書抽出來,遞到湘琳面前。
湘琳伸手來接,手有些抖,終是咬牙,猛的將那耀眼奪目的國書抽了過去,打開只掃視一眼,便又“啪”的一聲猛然合上,抵著胸口,雙肩聳動,無聲的哭了起來。
字字觸目,字字驚心,原來,是真的!
“湘琳,湘琳,你別哭!”古清華忍不住輕輕擁著她,拍著她的背輕聲安慰,想了半響,低聲道:“湘琳,古清華……已經(jīng)納了皇夫,跟樊太子是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了,湘琳,樊太子是樊國帝后的獨苗,于國于家,他必然要娶妻生子的呀,湘琳!”
“納皇夫的是你,不是我!”湘琳猛的推開她叫了起來,腳下踉蹌幾步,她神色一滯,凄然笑著喃喃道:“不錯,是我,是古清華……太子哥哥——”湘琳臉色唰的變得一片雪白,眉間緊蹙,悶哼一聲緊緊捂住了胸口,像是隨時都要噴出一口血來。
“湘琳,你——”古清華看得心頭沉甸甸的,睜大著眼凝著她,聲音也有些放空的感覺:“湘琳,你冷靜點,堅強些,湘琳……”古清華既替她難過又震撼于她與樊其英的感情,她以為她能夠放得下,原來,完全不是這樣的!
“你說,”湘琳蒼白的容顏上擠出一絲欲笑不笑的笑容,怔怔的望著古清華,囈語般喃喃道:“當初,古清華納皇夫時,太子哥哥的心,是不是跟我現(xiàn)在一樣,這么痛,這么痛?!毕媪昭壑械臏I不斷的流下,她哭道:“這樣,我和太子哥哥,算不算有難同當?”
古清華眸中一黯,默默凝著湘琳,胸口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壓得她似要喘不過氣來。真奇怪,明明,這件事跟她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為什么,她會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湘琳……”古清華澀然道,一開口,便覺嘴里滿滿的苦澀。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湘琳的聲音輕飄飄的,她望著她,淚光迷蒙,璀璨似破碎的琉璃,她怔怔站了起來,仿佛被抽去了三魂六魄,身子下意識晃了晃,整個人看起來輕飄飄的,“你放心,”她幽幽道:“我懂!”
“湘琳……”古清華木木的站在那里,一步也挪不動,眼睜睜看著她拭干凈淚,理了理鬢角碎發(fā),垂頭恍恍惚惚的閃出門去。
湘琳腳下輕飄飄的,怔怔望著前方,目光散亂不聚,失魂落魄出了紫宸宮,心里痛得深切了反而麻木不覺,她腦子里混沌沌一片,由著腳下信步走去。一路上,宮女太監(jiān)們見了,無不驚異,面面相覷,然后斂神屏息垂首側(cè)身避讓不已。
冰河乍開,凍水回流的初春,空氣里仍是充滿著清洌洌的寒意,尤其是在湖畔,一陣一陣的風時斷時續(xù)的從湖面呼嘯而來,帶著濃重寒意的水汽,嗚嗚咽咽,叫人身上冷得發(fā)顫,心頭也發(fā)酸。
湘琳呆呆的站在水邊一棵光禿禿的垂柳旁,愣愣的望著眼前因寒冷而異常清亮的凝碧的湖水,風吹過,湖面漾起一圈一圈細密的漣漪,而她的心,在這一剎卻仿佛靜止,只剩下一片空白。
滿心滿腦里只有一句話,太子哥哥要大婚了!太子哥哥,從此再也不屬于她,而將會是別人的夫君,他們會一起生活,齊眉舉案,相敬如賓,然后,子孫滿堂……
她呢?她將孤獨終老,什么也沒有!甚至,連屬于自己的名字,也失去了!
湘琳凝著水面的影子,腳下情不自禁往水邊走去,她輕輕抬手,撫摸著冰涼蒼白的臉頰,粼粼波光間,她依稀看到倒映湖面那張慘白憔悴不成模樣的臉。
“呵呵!”湘琳慘然低笑,直勾勾的瞪著湖面,不是那由小到大伴著她的那張嬌媚燦爛、容光煥發(fā)的臉。這張臉,這么熟悉,又這么陌生,看一眼,心上多一分刺痛,不是古清華、不是清華公主、不是清華妹妹,而僅僅是一個宮女!是啊,太子哥哥怎么能娶一個宮女呢?他的妻子,應該是世界上最美麗、最高貴、最溫柔的公主,她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
淚水盈盈,輕輕一眨,順著臉頰緩緩滑過,胸腔中的恨意與絕望如暴風驟雨中大海翻騰起的滔天巨浪重重席卷而來,瞬間將她淹沒。她咬著唇,喉間發(fā)出暗啞低沉的悲泣,她忍得好辛苦,忍得心好痛!
為什么,為什么還要忍著?她原本就應該是個死去的人??!
是的,她早已死了,死在紫宸宮中,死在那華麗的龍榻之上,現(xiàn)在的她,只是活在夢中而已,既是這般幸苦心痛的夢,為何,還要繼續(xù)做下去……
湘琳腦子里混混沌沌,像是受了蠱惑一般,一雙毫無生氣的眸子直勾勾的瞪著湖面的影子,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