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蕭然目送著何夢錦的身影離開,才將目光收回,停在了前一刻,那女子所在的位置。
“我又是如何得知的?”
似是在對風低吟,似是在對某個他不會說出口的對象傾述。
李蕭然表情悵然看著已經(jīng)空落落的石臺。
猶記得那一年,他初識了少年意氣的何榮軒,兩人談的很投機,偶然一次他去丞相府找何榮軒,在路過大堂時候,就見著堂外檐下跪著的少女。
淡綠色的長裙,襯的人宛若林間精靈,袖口上繡著蘭花,銀絲線勾出了幾縷蘭草,下擺密麻麻一排淡色的海水云圖,胸前是寬片淡黃色錦緞裹胸,她跪在那里,長長的裙擺如同百合一般在地上綻放,那般眉目如畫,膚色勝雪,到那一刻他才意識到,古人云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并非虛誕。
但如此嫻靜唯美的女子,偏生舉手投足又有著不相符的氣質(zhì)。
只見她先是靜靜的跪在那里,不時的抬起頭來,悄悄的向大堂的方向瞄一眼。
剛經(jīng)過去找何榮軒未果的他知道,何丞相正在里面同人議事,看她衣衫穿戴以及那一身的氣度,也不像是丞相府里的丫鬟受罰,李蕭然不禁在猜測她的身份,以及她這般,不會是在探測丞相的舉動吧?
果不其然,在發(fā)現(xiàn)里面的人沒有注意到她時候,只見那少女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撐著地面,動作極輕的摸索著起來,剛站起來,身子卻又是一陣子搖晃,顯然已經(jīng)是跪久了腿在發(fā)麻。
看到這里,他來了興致,腳下的步子便停了下來,索性站在不遠處,隔著兩棵玉蘭樹還算繁密的花枝,看她接下來要怎么辦。
揉了揉酸痛的腿,那少女貓著腰,提著長及腳踝的裙擺,以其最為小心謹慎的速度一步一步向院外移動,許是由于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堂內(nèi)的何丞相的身上,并沒有注意到他,一直到她退到了他近前,剛巧一個轉(zhuǎn)身,兩人就來了個照面。
雙眸相對,那雙晶瑩如琉璃的眸子里一閃而過的狡黠讓他的心沒來由的窒息了一瞬。
他難免面色有些尷尬,畢竟在人家家里這樣子偷窺定然算作不禮貌,但這女子卻絲毫不介意,她以食指擱在唇邊,晶晶亮亮的大眼眸一瞬也不眨的望著他,做了一個噤音的手勢,然后繼續(xù)執(zhí)行其逃跑計劃,殊不知這一切都看在了從堂內(nèi)出來的何丞相眼里。
“阿錦。”
何丞相只一聲淡淡的不失威嚴的呼喚,便聽得正面露得意自覺逃出升天的某人渾身一震,隨即只見她身子一轉(zhuǎn),對著何丞相時,表情也是來了一個急轉(zhuǎn),笑意甜甜好不乖巧道:“爹爹。”
至此,他才知曉,原來這就是名動大漢的丞相千金,何夢錦。
他生性淡泊,不問政治俗世,但也聽過她何夢錦的大名。
小小年紀尚未及豆蔻,便是同安陽公主并稱為大漢雙絕,坊間老百姓茶錢飯后的談?wù)摾餂]少過關(guān)于這位大漢第一千金的話頭,都是關(guān)于此女子如何容顏傾城,如何賢良淑德,如何六藝精絕。
那時候他的印象里,這在傳聞里,作為整個大漢閨閣女子榜樣的人物,也該如是,卻沒曾想,傳聞到底欺騙了他。
若說傾國傾城,她決計當?shù)闷?,但賢良淑德溫婉端莊……卻是要耐人尋味了……李蕭然的嘴角不免露出了一抹失神的笑意。
見著如同被捉住的老鼠一般乖巧的何夢錦,何丞相有些頭痛的撫了撫額頭,“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惹禍精!叫你跪著,你又想耍什么花招?想偷懶?還是想再次溜出去?”
說著,何丞相眉毛一瞪,顯然是暴風雨要來臨的征兆。
見狀,低眉斂目的何夢錦動作極其夸張的揉了揉膝蓋,然后也不在乎有外人在場,一個餓狼撲食的動作,猛的撲向何丞相,還未近其身前,就已經(jīng)一把鼻涕一把淚帶著哭腔道:“爹爹,冤枉啊,我錯了,這次是誠心悔過了,是我不對,惹您生氣了,我剛想著去泡杯茶來給您賠罪,您議事辛苦了,我又不方便跟您先打聲招呼就爬起來了,所以……這怪不得我啊……你看在我都強忍著腳痛發(fā)麻頂著被您罵頂著被娘親逮到壯著膽子給您泡茶的份上,饒了我吧……”
整個語句干脆利落一氣呵成不帶停頓,仿佛已經(jīng)在舌尖上練習(xí)了千百次,見她那熟門熟路的姿勢動作,李蕭然已經(jīng)絲毫不懷疑這樣的事情她經(jīng)常干。
說著話,人已經(jīng)撲到何丞相身上,哭的“梨花帶雨”,那叫一個凄涼!
但眼尖的李蕭然很快發(fā)現(xiàn)某人所謂的“眼淚鼻涕花子”是其自己趁人不注意抹的吐沫星子。
許是他看她的眼神太過專注,引來她的察覺,還在何丞相懷里“哭”的一塌糊涂委屈到不行的某人甚至還趁著抹唾沫星子的空擋,狡黠的對他眨了眨眼。
看著那眼底純凈無暇的笑意與得逞的自得,李蕭然啞然失笑,隨即,他看到以鐵面著稱的堂堂大漢何丞相,在自家女兒那般調(diào)皮無賴的“摧殘”下,敗下陣來,露出一抹無可奈何的笑意,“還不快去收拾收拾,你這樣子成何體統(tǒng)!”
雖然是責備的話語,語氣也十足的嚴厲,但李蕭然仍舊從中聽出了寵溺的味道。
“是的,好咧,女兒這就去!”
得了特赦令,剛剛還傷心欲絕肝腸寸斷的某人仿佛瞬間被復(fù)活,眼淚也不見了,腿也不酸了,腳下生風,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徒留何丞相一臉苦笑的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他也終于明白為何何榮軒屢屢提到他那妹妹就會表情那般豐富,有氣,有惱,有寵溺,有呵護,卻原來,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子,誰人不喜歡。
喜歡……
想到那個詞語,靜立很久的他當時一怔,有著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惶恐。
雖然不愿意承認,但隨后的日子,他卻是去找何榮軒的次數(shù)多了,當他們之間的信任已經(jīng)到達無堅不摧的地步時候,何榮軒告訴了他茗記的存在,并想請他幫忙。
其實他是喜歡無拘無束的,如同林間一縷清風,有生之年可以踏遍大好河山,可以賞遍良辰美景,這一直是他想要的生活,但當何榮軒提出這一邀請時,他卻沒有絲毫的猶豫,甚至還帶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欣喜便是應(yīng)承下來。
原因無他,茗記的創(chuàng)建,本就也是為何家做一份籌劃,他雖不喜政治,但各中的微妙還是知曉幾分,也懂得水滿則溢,月滿則虧的道理,他愿意將所有的心思花費到自己并不喜歡的事情上,只為有一日能給她留最后一條退路,成為她的依傍,也為因此可以離她近一分,哪怕每次只是遠遠的看上一眼。
后來,何丞相給她訂了親,要嫁的對象是最近幾年朝堂上最為出風頭的聰慧公子,沈洛,那個才華出眾容顏更被稱之為京都第一美男子的沈洛,他見過,也確實如同傳言里那般,翩翩君子,謙和溫潤,和她,正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璧人。
在得知她定親的消息后,他私下去看過她,見她依然笑顏如花,眉宇間并沒有半分愁云,他當時想,對于這樁親事,她也是滿意的吧,再者,把她視做心頭肉的何丞相又如何會讓她嫁的不開心。
嗯……只要她開心就好,他如是想,但依然甩不掉心頭那沉重的痛楚與折磨,他也才發(fā)現(xiàn),他能做到默默的祝福她,卻做不到眼看著她上花轎做他人的新嫁娘,見著婚期臨近,所以他選擇逃避,選擇離開京都,等著心情平復(fù)些再回來。
豈料,這一離開竟成永訣。
當?shù)弥渭覝珥數(shù)南r,他一口心血險些自胸腔吐了出來,他不信!
不信對于那般的女子上天會如此殘忍,所以,他連夜趕回了京,找到了她安葬的地方,甚至還親手掘開了那墳……
當熟悉到心驚的面容映入眼簾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到現(xiàn)在猶自沒有自肺腑散去。
被這痛楚牽引,李蕭然的深思終于回歸現(xiàn)實,落到眼前,他又重復(fù)了何夢錦的那句問話:“我又是如何得知的?”
起初他是疑惑,不確定,覺得荒誕卻匪夷所思,雖然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但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已然讓他可以肯定了,她便是她。
他苦笑,喜歡一個人,會記得她所有的喜好,會熟悉她所有的小動作,甚至連一個眼神,都能看出與旁人的不同。
有了前一世的喋血結(jié)局,再又背上血海深仇,現(xiàn)在的她沒了往日的活脫,少了些嬌俏,但卻多了幾分穩(wěn)重,幾分睿智,她也從調(diào)皮不經(jīng)事的小女孩一夕之間長成了可以獨擋一面的人物。
這樣的成長,讓他心痛。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戀君兮,君不知。
饒是如此,他依然選擇默默的守候,助她達成所愿,已經(jīng)有了一次焚心蝕骨的痛苦,他不會讓其再發(fā)生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