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項彬啟程前往風(fēng)雷山之時,項云也在一隊黑星甲士的護衛(wèi)下,離開項家。
他躺在一駕并不豪華但卻頗為寬敞的馬車上,身下墊著厚而軟的錦褥,車廂中的小型陣法自動調(diào)節(jié)著溫度,不冷不熱,十分舒適。
一名侍女坐在車廂之中,小心而仔細(xì)的將一塊錦帕洗凈擰干,然后輕輕的為項云擦拭額頭,面頰。
項云睜著眼睛,無神的望著車廂頂部,英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顯得麻木而呆滯。
他的腦海中,不斷回想著被項彬擊倒的那一幕,只覺仿佛做了一場夢般,極其不真實。但身上各處傳來的隱隱作痛和無力感,卻是清楚的提醒著他,這不是一個夢,而是真正發(fā)生過的事實。
身為家主之子,含著金匙長大,項云從不知屈辱為何物。所以當(dāng)他感受到項彬?qū)ψ约涸斐傻耐{時,他以為這便是屈辱。
不計后果的出手,結(jié)果卻完全出乎他的預(yù)料,項彬去了風(fēng)雷山,無數(shù)項家子弟心中的圣地。而自己卻被逐出項家,永生不得再回去。從此之后,他再不是項家子弟,不再是項家家主之子,只是一名普通的落魄江湖人,一個武功被廢的……廢物。
項云看著車頂,他很想哭,但眼角卻干澀無淚。心中更是空落落的,仿佛連哭的力氣都沒了。
他很后悔,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后悔,若是能重來一次,他一定不會向項彬出手……不過是忍一年罷了,自己為什么那么沖動,那么急迫?
他更是隱隱猜到了父親做法背后的深意,如此一來,再也沒有人會懷疑他想要變革的決心了吧?那些蠢蠢欲動想要破壞的人,也會因此而警醒、收斂。
殺雞給猴看,自己就是那只雞。父親親手將自己的兒子擺成前行的踏腳石……這就是世家,在平民百姓眼中冷酷、無情,一切惟利益至上的權(quán)貴大閥。從前他對這些評論嗤之以鼻,不屑一顧,如今卻是深刻的體會到了世家的無情。
所有的理想、信念……想要超越大哥二哥,超越火麒麟,成為項家家主,橫掃天下,甚至取皇位而代之的理想信念,從此之后,成為了夢幻泡影。
連動一下都沒有力氣,那個無數(shù)人眼中的天之驕子,如今卻連殺一只雞的力氣都沒有。
項云閉上了眼睛,終于有一絲晶瑩,順著眼角滑下。
臨走之前,他裝作昏迷不醒,聽到了母親的痛苦,聽到了她對父親的埋怨。但父親卻一句話都沒有說,甚至沒有過來看他一眼。
呵呵,父親一定對自己很失望,在他看來,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如此的不成器,既然如此,那當(dāng)然沒有看的必要,身為項家人,自己已經(jīng)沒有價值,只能成為一顆棄子。
聽著車外微微的風(fēng)聲,感受著馬車的輕輕顛簸,項云不知道將要去哪,他也不關(guān)心這些黑星軍打算將自己送到哪……也許是找個荒郊野外把自己拋棄吧,這樣也好,死了就一了百了……
似是永無目的地的行進(jìn),侍女將熬好的羹粥喂給項云吃。一勺勺一匙匙,項云麻木的緩緩咽下,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毫無生氣。
三天后,馬車終于停了下來,外面?zhèn)鱽淼偷徒徽劦穆曇簦^了一會兒,有人打開廂門,掀開了車簾,兩名黑星甲士走了進(jìn)來,攙扶起項云,拖著他走出馬車。
陽光微微有些刺目,項云忍不住瞇起了眼睛,感到有些頭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一座莊嚴(yán)的府邸,門匾上幾個筆走龍蛇的大字“風(fēng)云飛揚”。
門前站著一人,身高八尺,面容剛毅,三寸長須隨風(fēng)輕拂。身穿一件青褐色寬松長袍,負(fù)者雙手,面無表情。
項云雙腿耷拉在地上,無力的靠在一名黑星甲士身上,看見此人,無神的雙目微微綻放出一絲光彩,有些不敢相信的輕聲道:“……舅舅?”
沛山風(fēng)云門門主,項檁夫人的大哥,劉震風(fēng)。
“你娘自小把你慣壞了,才有今日……舅舅很痛心,為了一個卑賤之人,你竟然拿自己的一生慪氣!何其愚蠢!”劉震風(fēng)緩緩開口,神情痛惜如刀割。
“舅舅……我……”項云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無聲的啜泣著。
“劉門主,少主身體虛弱……還是,進(jìn)屋再說吧?!币幻谛羌资抗碚f道。
劉震風(fēng)冷笑一聲,擺了擺手道:“進(jìn)屋說?你們放開他,他要是想進(jìn)門,就自己爬進(jìn)來!”
“門主……”那名黑星甲士神色不忍,還要再勸,劉震風(fēng)猛然一瞪眼,一聲暴喝:“放開他!”
平地中起風(fēng)雷,一吼之威,竟震動起一團旋風(fēng),呼嘯刮動。一眾黑星甲士被刮的站立不穩(wěn),到處搖晃,那名侍女更是當(dāng)場被吹倒在地,一聲驚呼,翻滾出數(shù)丈才堪堪停住,衣衫滿是塵土,手臂胳膊被劃破數(shù)處。
扶著項云的兩名黑星甲士正處旋風(fēng)呼嘯的前方,被狂暴的風(fēng)力吹的坐倒在地,面面相覷,神情駭然。
項云失去攙扶,一下?lián)涞乖诘兀樅莺莸淖苍诘孛嫔?,?dāng)即將嘴唇磕破,鮮血混著泥土,粘的嘴上臉上都是。
“嗬嗬嗬……”項云似笑似泣,臉上頭發(fā)上盡是塵土,艱難的抬起頭來,含混不清的道:“連舅舅你也……看不起我,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廢人,廢人……廢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嗚……”
項云大聲嚎哭起來,似是身體喪失的力氣回光返照般的盡復(fù),壓抑在心中的刻骨屈辱,在這一刻全部發(fā)泄出來。
黑星甲士們皆露出不忍神色,想要上前攙扶,但看到劉震風(fēng)如獅似虎的眼神,卻是無人敢上前。
只有那小侍女慌慌張張的撲過來,抱著項云一起嚎哭,奮力的想要將其抱起,卻是怎么也弄不動。
劉震風(fēng)臉上痛色更濃:“我膝下無子,你娘在風(fēng)云門生的你,我將你視若己出,盼著你有出息……可你看看你,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你是廢物么?你是廢物!武功垮了,還可以重練,可心若是死了,如何能救回?若你就此放棄,甘愿背負(fù)著廢物的名頭死去,可以!我將你拋到亂葬崗,任你被蒼鷹野狗吃掉,任你變成天地間的灰塵!世上再無人記得你,日后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日別人建功立業(yè),那項彬叱咤風(fēng)云,而你……不過是他幼年時一個微不足道的障礙而已!就像是路邊一塊小石子,一腳踢掉,杳無蹤跡!這,就是你選擇的命運!”
項云嚎哭著,漸漸聲音小了下來,他的神情中,涌上了深深的絕望。
“自古英雄出煉獄,從來富貴入凡塵!要做英雄還是狗熊,只在你一念之間!項云,你告訴我,你的選擇是什么?!”
“我……我已經(jīng)是個廢人……”
“廢人?你今年才二十歲,人生之路才剛剛開始,何敢言廢?”
項云慘笑一下,垂著頭道:“舅舅你莫要蒙我,古往今來,凡是武功聞名天下的高手,哪一個不是自幼打下的基礎(chǔ)……”
“笑話!你才多大點見識,敢妄言知天下英雄?慕容世家中興之主慕容鄴,三十歲被人廢了武功,歷經(jīng)二十載辛苦重修,最后橫掃天下,成就慕容世家最為鼎盛繁榮之機。這,可是英雄?九宮門第一代門主南宮飛鷹,四十歲練功走火入魔,筋脈盡斷!可他棄武學(xué)文,終成一代大儒,創(chuàng)下天下聞名的九宮滅世大陣,被奉為文士必修經(jīng)論術(shù)三絕陣之一!這,可是英雄?大宋太祖皇帝趙匡胤,當(dāng)年被二十八路諸侯討伐,被打的如惶惶喪家之犬,可他隱忍三十載,臥薪嘗膽,終成大業(yè),創(chuàng)下大宋泱泱江山,將二十八路諸侯打的如土雞瓦狗,至今在中央無極洲茍延殘喘。這,可是英雄?!”
項云聽的怔住了,他囁嚅著嘴唇,想要說些什么。劉震風(fēng)卻冷哼一聲,繼續(xù)說道:“你不過被一孩童所辱,比起真正英雄所承受的磨難,差了何止千萬里?虧你還整日滿腹雄心壯志,區(qū)區(qū)小難都承受不起,還談什么大業(yè)?”
項云想說的話收了回去,他低著頭大口的喘息著,許久許久之后,眼中緩緩的涌上一絲厲色,猛然咬牙仰天怒吼道:“我不甘心!我要報仇雪恨,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有我有一口氣在,我一定要報仇!”
嘶吼的誓言,刻骨泣血,在風(fēng)云門前回蕩不休。
劉震風(fēng)定定的望著項云,半晌后面色稍雯,他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啪的一下扔到了項云的面前。
嶄新的紙張,細(xì)細(xì)裝裱縫制,封面上三個墨字,磨痕似是猶未干涸。
“萬物生”。
熟悉的字跡,正是父親的筆墨。
“這……”項云抬起頭來,驚愕的望向劉震風(fēng)。
“這是你父親對你的最后期望,現(xiàn)在用嘴含著這本書,爬到我面前來?!?p> 項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低頭含住書簿,用盡全身力氣,艱難的朝前爬了起來。
一寸……兩寸……三寸……丈余的距離,項云爬了足足半個時辰,停下來歇息了數(shù)次,及至爬到劉震風(fēng)面前,已是面色煞白,滿頭虛汗。
看著地上那條身體留下的拖痕,一眾黑星甲士沉默無語,滿臉俱是震撼崇佩之色。
劉震風(fēng)一把將身前的項云扶了起來,輕輕負(fù)在肩上,轉(zhuǎn)身朝屋內(nèi)走去。
“既然你爹不要你,那舅舅要你!從今之后跟著舅舅姓,為你取名‘邦’,我望你他日橫掃天下,定國安邦!從今之后,這天下再無項云,只有劉邦!”
項云雙眼望著遠(yuǎn)處,思緒不知飛到了何處。許久之后,低聲喃喃道:“從今……之后,天下再無項云,只有……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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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項云,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不知有沒有書友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