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唐無病如此爽快,賀人龍一拍大腿:“好,果然是米脂漢子,再來一碗?!?p> 唐無病端起酒,壓一壓胸中翻滾的酒意,又一飲而盡,這兩碗下肚,起碼就是一斤的量。唐無病不好酒,不過好在體質(zhì)里解酒酶就是過于常人,勉強頂住兩碗酒力。
賀人龍剛要倒第三碗的時候,上首坐著的洪承疇發(fā)話了:“人龍,人家秀才是讀書人,喝兩碗已經(jīng)給足你面子,莫要不依不饒?!辟R人龍果然聽話,對洪承疇拱拱手。
可唐無病倒來了興致,他知道以后在陜西地面免不了要跟這幫軍頭,抬頭不見低頭見。而在軍旅之中喝酒有時候是鑒別人的重要手段,“能喝半斤喝八兩,這個同志能培養(yǎng);能喝八兩喝半斤,這個同志要小心?!?p> 唐無病拱拱手:“大人,晚生姍姍來遲,罰酒也是應該的?!闭f著自己抱著酒壇又倒?jié)M一碗,舉起來沖著四周舉了舉,仰頭一飲而盡。
唐無病臉已經(jīng)紅了,肚子里就跟燒起來似地,他勉強說聲得罪,回頭跑到院中哇哇吐了起來。在座一眾丘八頓時哈哈大笑,不過那三碗酒已經(jīng)讓粗人們對這個秀才有了些許好感。
賀人龍?zhí)羝鸫竽粗?,“秀才酒量不行,但有酒膽就是好漢。”
唐無病重新回座,徐穆塵給他介紹了在座軍漢,除了認識的三人,另外兩人,一個矮壯敦實,高顴骨突眉骨,滿面橫肉的,是宜川游擊猛如虎,唐無病微笑點頭,又是熟人,又是一員猛將,原是塞外降人,也就是蒙古人,跟滿桂一樣。猛如虎也是剿賊的猛將,和山西虎大威號稱“三邊二虎”。
還有一位,中等身材,面龐黑中透亮,一雙小眼睛倒也聚光,乃延綏游擊劉光祚。徐穆塵道:“鴻其兄過去也為諸生,只是投筆從戎,也成了一代儒將?!碧茻o病一一作禮。
一來看唐無病也很豪爽,二來每人或多或少都分到了唐無病捐獻的人頭,軍頭們對他也和氣了許多,并沒有一個勁上來灌酒。
唐無病坐在席間,偶爾應付應付軍漢們的勸酒,偷偷觀察著洪承疇,只見矮小瘦弱的福建子,對于軍漢的粗鄙無禮很多時候視而不見,一直微笑著保持坐姿,偶爾有軍漢上來敬酒,也是來者不拒。
看著洪承疇臉上固化的微笑,唐無病猛然,為什么洪承疇成為明末戰(zhàn)功最卓著的文帥——他手下有人啊,無論是賀人龍還是猛如虎,包括未曾謀面曹家叔侄,這些人對他無不惟命是從,如指臂使。而洪承疇此時的做派讓唐無病深有感觸,作為一位文官,他始終對著丘八下屬保持著適當?shù)挠H密,既不過分縱容,又恰到好處。
但絕沒有史書中所說的,文官視武將為豬犬的鄙視。可想而知,對于這些歷來受盡了文官白眼的丘八們來說,這種適度的親密足以令他們感恩戴德,知遇圖報。
在明末的諸多督師、總督、總理之中,除了洪承疇,最有能力的恐怕要數(shù)盧象升還有孫傳庭。但兩人與洪承疇又不一樣,兩人都有自己的嫡系部隊,盧象升文武雙全,自家組織有天雄軍,但他卻進士出身,這樣的人擁有了軍隊,自然厲害。但或許就是因為有了軍隊遭到文官集團的猜忌,最終被逼上絕路。
孫傳庭更聰明些,他通過組織屯田,自練了一支秦軍,這支部隊后來吸收了洪承疇移鎮(zhèn)遼東之后留下的猛將,如賀人龍。自己親自訓練出來的強兵,手下將官自然唯其馬首是瞻。
所以相對而言,洪承疇的本事更大,他完全是空降,以督糧道入軍,僅僅通過個人能力,以及自身人格魅力將一班粗鄙軍頭籠絡到一起,為其賣命,這種本事可不是誰都有的。
看看之后的一些個總督,無論熊文燦還是楊嗣昌都無法與手下武將搞好關系,熊文燦上欺下瞞,毫無真本事可言,部將對其滿心輕蔑;楊嗣昌無法駕馭手下部將,導致連陷三藩。到了南明更加如此,何騰蛟制約不了左良玉,史可法甚至低三下四求于江北四鎮(zhèn)而不得。
唐無病十分仔細地觀察著洪承疇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默默看在眼里記在心頭。這頓酒一直喝到初更時分,賀人龍已經(jīng)不省人事,只能靠猛如虎背著離開,杜文煥保持了總兵的身份,腳下雖然有些打晃,但依然挺直腰桿自己走出去。
輪到唐無病起身告辭的時候,洪承疇突然道:“玄安留步。”
唐無病一愣,看到徐穆塵微微一笑,才安下心來,至少不是什么壞事。等人走光了,幾名親隨上來收拾桌子。洪承疇吩咐下面端兩杯茶到偏廳。
唐無病跟著他從回廊慢慢走著,洪承疇道:“玄安,村里旱情如何?”
唐無病道:“十分嚴重,基本是土焦井干,千里無青苗。許多村子都活不下去,或從寇,或逃難。賣兒賣女,就差易子而食?!?p> 洪承疇皺著眉頭,隔了一會又問道:“那為何看著長峁村民也不似餓著肚子?”
唐無病心中一震,莫非他知道長峁村搶劫的事?訥訥道:“村里有點收成,所以還不至于餓肚子?!?p> 洪承疇驚奇地看著他,“不是大旱嗎,怎么村里有收成?”
唐無病就把自己如何筑壩,如何灌溉,然后天時也有點好轉(zhuǎn)的情況說了出來,洪承疇面上露出和悅之色,點點頭:“看來秀才也能種田,你不簡單啊。”
唐無病低下頭做謙虛狀,“大人謬贊了,都是被逼的,不動手,都得餓死?!?p> 洪承疇哼了一聲,“許多秀才只知道讀書,哪里懂得稼薌,更別說經(jīng)濟軍事。都以為讀書,中舉,登科就能治國平天下??杀M是一些書呆子,只會耽誤國是?!?p> 唐無病不知道為什么洪承疇突然提起這個,也不知道該怎么答話。只聽洪承疇繼續(xù)道:“就如那個陳守旺,連最起碼對皇上對朝廷對子民的忠心都沒有。國家選士選出了些什么人?!?p> 唐無病很吃驚,為什么今日洪承疇要發(fā)這樣的飚,或許是喝多了,或許真的有感而發(fā)。但為何要對自己一個白丁抒發(fā)。
走入偏廳,洪承疇也恢復了正常,坐在上首,擺擺手讓唐無病坐下,隨即隨從送上兩杯茶。洪承疇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唐無病也抿了一下。
洪承疇笑笑道:“鄉(xiāng)里今年的收成如何?”
唐無病道:“還好,保住了春麥,能支撐到明年冬麥收成。”
洪承疇神情變得嚴肅,“怎么想起來組織青壯起團自保?”
唐無病眉頭一皺,怎么問起這個來,他想想道:“大人覺得呢?”
洪承疇看著他,瞇著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目光銳利仿佛一下子看穿他的心事,唐無病咬咬牙,盯著洪承疇的眼睛,面無表情。半晌,那銳利的目光突然渙散,飄到了別處,唐無病只覺得渾身毛孔都打開了,終于可以自由地呼吸。
洪承疇道:“二月二十,在碎金驛以南二十里處發(fā)生一樁流寇劫道,劫走了一批運往花馬池開中的糧草。玄安有沒有聽說過?”
唐無病剛剛松弛的腦袋重新轟地一下炸開,難道洪承疇懷疑是他們?唐無病穩(wěn)了穩(wěn)心神道:“聽說了,好像是神一元所為。”
洪承疇繼續(xù)慢條斯理道:“神一元自去冬以來,一直龜縮在金明川,西川一帶,壓根就沒有越過安塞。”
唐無病理一理心中的亂麻,抬起頭道:“在下記得那日下午有村中青壯相傳,一隊人馬從村南五里處轉(zhuǎn)往西面,好像推了一溜的雞公車。至于是什么人,無病實在不知?!?p> 洪承疇點點頭,“好吧,此事不提也罷,就算當?shù)匾恍┐遄幽筒蛔○囸I搶了糧食,也情有可原,至少他們沒有投賊。如果幾十條性命,幾百石糧食可以換來一方百姓不去投賊,這也是一樁不錯的買賣。只是朝廷沒有那么多糧食,接濟所有災民,讓他們安居樂業(yè),不去從賊。唉……”
這番話字字句句就如重錘一般敲擊在唐無病心頭,仿佛一切事情都在洪承疇掌握之中,仿佛他在諄諄教導唐無病勸他不要從賊。剛才以為可以跟大人物套套近乎的小小滿足感早已灰飛煙滅,只有一句話,不停地在心中盤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洪承疇又喝了一口茶,臉色鄭重地看著唐無病,“如果每鄉(xiāng)每村都有玄安這樣的人,或許陜北就不至于災民遍野,流寇滿地?!?p> 這話此時此刻就不是溢美之辭,聽在唐無病耳朵里是那么地刺耳,他裝作謙遜地低下頭,不敢接話,生怕哪句說錯了讓洪承疇懷疑。
洪承疇道:“玄安,剛才你說可以蓄水灌溉?跟本官說說?!?p> 唐無病這才感到輕松一點,跟洪承疇講起自己如何筑壩,如何引水,如何種地,洪承疇一直微笑地聽著,聽到有意思之處就問上兩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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