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晚餐
伊格納茨確實對這個年輕人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剛開始他只是把卡維當成一位被逼上絕路,善用阿諛奉承為自己脫困的那種所謂的聰明人。他不討厭這種人,換做是他說不定也會這么做。加上自己也挺享受的,這才選擇了出手幫忙。
當然,卡維自身的清白最重要。如果維特手里真有證據(jù),伊格納茨也不可能亂來。
但經(jīng)過剛才這輪問答,伊格納茨對卡維的評價需要做出點修改了。
美術(shù)生為了畫出人物的真實感需要花不少時間學習人體解剖,但那種解剖學只浮于表面。他們要掌握的是表面肌肉所展現(xiàn)出的比例、線條和美感,正常的美術(shù)生不可能去研究肌肉下面有些什么東西。
卡維區(qū)別于他們的地方,就在于他特別強調(diào)了血管。
血管甚至都算不上是美術(shù)解剖中的一部分,因為對人物的肖像繪畫毫無幫助。但在外科醫(yī)生眼里,血管就是生命的通道。熟悉四肢血管分布,就能在截肢手術(shù)中控制出血量。只要控制住了出血量,那病人活下來的幾率就會大大增加。
而第二個值得伊格納茨注意的點,就是卡維的回答足夠流利且沒有錯漏,甚至都沒有做過多的思考。
要知道,就算是醫(yī)學院里的學生,那些自視甚高的貴族學生們或許能背出全部的解剖結(jié)構(gòu),也能在老師所指解剖圖上的某個位置給出正確的答案。但讓他們?nèi)セ卮鹁S特這個活學活用的問題,卻很少有回答完整的。
死背和活用是完全兩個概念,伊格納茨對此深有體會,也深信卡維有將解剖學知識活用到外科手術(shù)上的天賦。
所以在離開警局后,他特地留下了這位“學生”,希望能好好談談。
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下午五點,伊格納茨索性就帶著他去了警局邊的一家餐廳:“一起吃頓晚飯吧,我請客?!?p> 卡維也不是這個行當?shù)男“?,很清楚自己剛說的答案會帶來什么結(jié)果。一個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醫(yī)學院學習的年輕人,竟然可以將上臂的解剖層次說得如此詳細,就算放在卡維之前生活的21世紀,也算得上是自學成才的典范了。
現(xiàn)在時間正巧到飯點,周圍也有一家不錯的餐廳,再加上卡維本就是個窮人,不可能吃過這種高檔食物。
天時、地利、人和之下,吃飯絕對是伊格納茨談話時的首選。
卡維也確實該好好吃頓飯了。
他的腸胃從早上開始就一直空著,房間里有吃剩下的黑面包、帶著怪味的牛奶和玉米糊,但看起來毫無食欲,也不知該如何下嘴。
“確實一天沒吃東西了?!?p> 卡維抱怨了一句,跟著伊格納茨走進了餐廳大門。
作為一家知名的法國餐廳,這兒幾乎只接納貴族和名流,雖然表面上沒有對客人身份做明文規(guī)定,但這早已經(jīng)成為了高檔餐飲行業(yè)的共識。
就算有伊格納茨陪著,門口的服務生在看到卡維時還是猶豫了會兒,生怕這孩子不懂規(guī)矩,影響別人用餐。
任何人在遇到這種阻力的時候都會想辦法和解,卡維自然也不例外。把一位熱心幫助過自己的男爵置于兩難境地,也不是什么值得稱道的事情。
“算了,伊格納茨老師,我看還是去其他地方吃吧?!?p> 無非就是一頓飯而已,卡維對食物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吃飽,口味正常,別吃壞肚子就行。而且吃飯只是聊天談話的附屬品,為的只是個相對舒適的空間罷了。
但伊格納茨卻堅持要帶他入店,態(tài)度堅決,甚至有些強硬。
糾纏許久,還是靠著伊格納茨的男爵身份和一張整整10克朗的超額小費,卡維才被店長允許入內(nèi)。除此之外,他還必須在入店后保持絕對的安靜,不可用手直接抓取食物,不可大聲說話,所選的餐桌也必須遠離中央。
他身上穿著“名牌”,又有伊格納茨在旁,可周圍客人和服務員的目光依然和善不起來。
卡維感覺在他們眼里自己就像只落單的小羚羊,不小心闖入了大型貓科動物的領地。在品嘗地上嫩草之前,說不定還得先考慮一下自己的生存問題。
伊格納茨倒是顯得特別輕松:“感覺怎么樣?還好吧?”
“這家店實在太漂亮了,親眼目睹可比別人的文字描述更顯真實?!笨ňS環(huán)視四周,并沒有把那些刀子一樣的視線放在眼里,“椅墊坐起來很軟,比我家的床都舒服?!?p> 伊格納茨有些驚訝:“你不覺得尷尬么?”
卡維笑了笑:“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他們?!?p> 就在這時,不遠處一張餐桌旁,一對輕男女忽然站起身,似乎做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決定。他們輕輕擦拭了嘴角,擺放好刀叉,拿起自己的禮服外套,轉(zhuǎn)身就向大門口走去。
臨走前還不忘看了卡維一眼,嘴里振振有詞:“這家餐廳絕對會因為做出的這個決定而顏面掃地,只是可惜了那份鴿胸焦糖蘋果沙拉了......”
卡維其實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還真有堅持“原則”離席的。這個看似不理智的行為顯然引起了連鎖反應,很快就有另外兩桌客人也跟著起身離開了餐廳。
這便是伊格納茨堅持要帶他來這兒的深層原因。
處在十九世紀的外科醫(yī)生可沒有手術(shù)室,取而代之的則是劇院這種極具開放性的場所。尤其在藝術(shù)殿堂Vienna,他們要做的每一場手術(shù)都是華麗的即興表演,每一個決定和動作都會暴露在觀眾的視野之下。
演砸是難免的,所以承受大眾指責和離席就成了每位外科醫(yī)生的必修課。
在這堂“不讓自己尷尬”的課上,穆齊爾失敗了,而伊格納茨成功了。在一場場失敗中吸取教訓的同時,他也練就了如城墻一般堅厚的臉皮。所以在學校教學的時候,他往往都會選擇讓那些學生習慣“尷尬”。
“竟然走了那么多人,店長可虧慘了?!?p> 伊格納茨還在拱火,并希望在卡維的臉上找到一絲愧疚和不安。然而他什么都沒找到,反而被卡維隨后的一句話引得哈哈大笑:“他們桌上那些菜丟了怪可惜的,我能打包帶走么?”
“這也太夸張了?!?p> 伊格納茨身為貴族,不知道卡維平時吃的都是什么東西。以他每個月550赫勒的工資只夠買得起面包土豆和玉米糊,有時候也能吃上面條,只是味道很不怎么樣。(1)
想吃雞蛋就買別人不要的破殼蛋,水果只能買磕碰壞的。牛奶這種比面包還要貴的東西,卡維很少會買,因為雖然牛奶更有營養(yǎng),但對他來說性價比不高,還不如玉米糊管飽。
肉類也是有的,但很多時候都是挑選一些邊邊角角和內(nèi)臟。
就這樣他每星期都未必能吃上一次雞蛋和水果,每個月都不一定能吃上一次肉,就他現(xiàn)在這個瘦弱的樣子就是拜這種飲食結(jié)構(gòu)所賜。
階級自古以來就有,伊格納茨不可能去改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現(xiàn)在這種心情不錯的時候,出手幫上一把,讓自己過一把上帝癮:“你放心,臨走我讓店長給你多做一份帶回去,沒必要去拿別人吃剩下的東西。”
“看來伊格納茨老師是真的有錢,菜單上的價格可不便宜啊?!?p> “沒關(guān)系,這點開銷我還出得起?!?p> 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卡維也沒和他客氣,當即就點了菜單上重點推薦的名菜。
牛肉沙拉做開胃菜,炸鱈魚,燉紅腿鷓鴣雞做熱頭盤,奶油三文魚意大利面做主菜,再配上甜品蛋糕和幾樣水果。就這樣一份法國菜大餐,花掉了他原先園藝工作整整一年的薪水,62克朗。
吃完他還不忘帶上一份餐廳的固定套餐,當做明天的午飯。
基本樣式是在一定范圍內(nèi)自選的三菜一湯加甜點,面包不限量。具體包括了野雞湯、燴土豆、香煎比目魚、鼠尾草紅酒燉牛肉、草莓可麗餅和大量的法棍面包。
就這些又花去了35克朗。
“還真沒和我客氣......”
伊格納茨看著錢包忽然發(fā)現(xiàn),面前這位年輕人似乎沒有習慣“尷尬”的必要,他的臉皮說不定比自己都要厚。
......
餐廳里賣的是法國宮廷大廚做的法國菜,但卡維完全沒理會法國菜細品的精髓,而是一頓風卷殘云把東西全倒進肚子里,發(fā)揚了外科醫(yī)生群體深深刻在骨子里的飲食風格。
不論進餐時的禮儀還是坐姿,卡維都是零分,唯一能讓人滿意的就是使用刀叉的熟練度了。
“感謝惠顧,請兩位慢走并帶好隨身物品......”店長做了個請的姿勢,在讓過了伊格納茨之后,抬頭看了眼緊隨其后的卡維,苦笑道,“還請男爵以后不要再帶他來這兒了?!?p> “呵呵,確實給您添麻煩了?!?p> 伊格納茨也微微欠身表達了自己的歉意,但很快就把卡維拉到了自己的身邊,“以后我不會再帶他來了,因為他會單獨前來,以Vienna市立總醫(yī)院外科醫(yī)生的身份來用餐?!?
號西風
(1)《企鵝歐洲史》記載,19世紀末的歐洲工人,只能買得起中產(chǎn)階級不要的東西。比如破了的雞蛋、發(fā)霉的面包、磕碰的水果,以及動物內(nèi)臟。大多數(shù)家庭只能吃得起面包、土豆和玉米糊。出生沒多久的孩子只能喝變質(zhì)的牛奶,因為他們的母親必須去上班,沒有時間喂養(yǎng)孩子。更糟糕的是,19世紀末沒有什么“食品安全法”,商人想盡辦法在食物中摻假。1878年,德意志帝國“鐵血宰相”俾斯麥曾經(jīng)命令下屬進行了一次調(diào)查,報告顯示,商人會往面粉里摻入重晶石、石膏和白堊,以增加重量。在某些地區(qū),商店售賣的“雞蛋面條”,實際上是用苦味酸或者尿液在面條上刷出的黃色。1890年柏林的一次市場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檢驗的食物有24%的摻假。這還是在柏林,要是去往海峽彼岸的大嚶帝國,這種情況只會更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