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移山填海
氣蒸云夢澤。
到了云夢澤邊,金師言才發(fā)現(xiàn)這個“蒸”字何其精到。
正值烈日當(dāng)頭,陽光灼如火雨,一望無際的湖面上騰起蒙蒙霧氣,猶如煮水初沸一般。碧波萬頃的云夢澤本可極目四望,然而這個時候,數(shù)里之外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金師言側(cè)頭朝北岸看了看,朦朧的水霧中,高聳入云的羅浮山只剩下一個淡淡的輪廓,絲毫不能想象從下面經(jīng)過時的威壓與震驚。
那是何其震撼的場面??!
羅浮山下,十幾萬人勞作如螻蟻。中山國術(shù)士們一起吟唱著威力巨大的“震山訣”,頓時山崩地裂,飛沙走石。豐安國來的工匠們便駕駛著入云傀儡機(jī)趕來,將崩落的巨石扛在肩頭。那些巨石大如房屋,卻被毫不費(fèi)力的搬到湖邊,遠(yuǎn)遠(yuǎn)了投下去。頓時,云夢澤里翻起了滔天巨浪。
這個情景已經(jīng)維持了數(shù)月,這十萬人奉了中山侯的命令,日夜不息。他們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挖倒羅浮山,填平云夢澤!
從命令伊始,云夢澤的水面就波濤不斷。
但云夢澤還是太大了。金師言把目光從遠(yuǎn)處移回來,相隔十幾里,眼前的水面已平靜如斯。難怪云夢侯這樣笑話中山侯:即便填盡中山群山,也無改云夢波濤。
云夢侯自然可以輕松,他的居城遠(yuǎn)在云夢澤湖心。那么,比鄰羅浮山的蘭琳城,就不會這么瀟灑了吧?
金師言眼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云夢澤號稱碧波無涯,今天算是見識了,只是這萬頃碧波,怎么就沒有一條船呢?”一個清朗的聲音打斷了金師言的沉思。
說話的是個年輕人,乃是這支商隊主計的侄兒?;蛟S在秀行國呆久了,第一次出門,見了什么都好奇,一路鬧盡了笑話。盡管已經(jīng)見怪不怪,可此言一出,還是讓商隊人人色變。
“閉嘴!”主計呵斥住了侄兒,卻也嚇得渾身一顫。他緊張的四下張望了望,見并無異動,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先生卻也忒小心了?!绷硪粋€青年慢悠悠開了言。不似方才那青年,他顯是經(jīng)了不少練歷,唯其如此,也愈發(fā)不耐說教。他懶懶一笑道:“云夢人也不比當(dāng)年了。雖然還叫著:‘云夢澤上不可行一舟’,可人家中山侯就是泛舟云夢了,卻也沒見得如何。”
“那是中山侯!”主計看了這青年一眼,強(qiáng)壓下一口氣。對方在商隊地位頗高,可不能如他侄兒般隨便喝罵,于是冷笑道:“咱們算什么人物,能和中山候相比?就算中山侯,難道又真的討了好去?”
誰知此言一出,商隊里那些年輕氣盛的,反倒竊竊私語了起來:
“是啊,中山侯被云夢人掀翻了坐舟,險些命喪云夢,要不是手下拼死保駕,早就回不去國都了?!?p> “報應(yīng)!只有百年前的西陵君駕舟游過云夢,那是天下太平之兆,他中山侯有什么德行敢比西陵君?”
“云夢人做事也太過魯莽,如今可好,中山侯大怒之下要移山填海,他云夢侯還不是作了縮頭烏龜?”
“填海?笑話!他這輩子是填不完了……”
“噤聲。”金師言說話了。他掏出手帕按在嘴邊輕輕咳嗽了兩聲,淡淡地說:“碧羅舟就要來了,這些議論要是被云夢人聽到,沒人救得了你們!”
幾十人頓時鴉雀無聲。大家都轉(zhuǎn)過臉去,瞪著眼睛直勾勾瞅著水面。大約半刻功夫,平靜的湖水仿佛開了鍋一般,翻起無數(shù)雪白的氣泡。
“嘩”的一聲,合抱粗的水柱沖天而起,朝四面散落開來,一只碩大的巨船自水中冒起,通體碧綠,形似一只巨大的蚌殼。
“金先生?!币蝗艘殉隽舜?,微笑著朝金師言拱了拱手?!皠谀煤蛄?。”
“不敢不敢?!苯饚熝孕χ€禮,道:“一別經(jīng)年,楚先生風(fēng)采依舊?!?p> 那人三十來歲年紀(jì),眉目疏朗。此時聽得這話,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作答。他把目光在商隊的每個人身上轉(zhuǎn)了一遭,才側(cè)頭對金師言道:“敢問,這些可都是金先生的人?”
金師言自然聽得出弦外之音,正容道:“都是我金家商會的舊人,斷不會出什么差錯。”
那人一笑道:“恕楚某無禮。只是此時不比尋常,才有如此一問。金家商隊天下聞名,自然是不會出差錯的。請——”他往旁邊一讓,將碧羅舟的艙門閃開,金師言點點頭,徑自進(jìn)了去,身后人陸續(xù)跟進(jìn)去四五個,再要進(jìn)人,卻被那楚先生攔下了。
“這是……”商隊主計有些迷惑。
“此舟狹小,載不得這許多人?!背壬χ钢干剃牭呢浳?,“這些便更加載不動了。我陪列位少等,另有大舟數(shù)艘,頃刻便到?!?p> 說話間,起先的那艘碧羅舟已然沉入湖水中,不見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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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金師言一同入舟的,便有剛才說話的狂傲青年。他姓李,單名一個炎字,少年時便跟金家商隊走南闖北,很有些見識。對云夢人,他一直頗有腹誹,他看不慣云夢人一貫的傲慢。云夢人的傲慢并不外露,卻滲入在骨髓里,比如剛才的楚先生,表面彬彬有禮,實則帶著十二分的傲慢自負(fù),他所接觸的云夢人,大抵都是這個樣子。
金師言踏上碧羅舟,正待找個座位坐下,卻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個少年。那少年極為清俊,穿一身云夢特有的白絲寬袍,更顯得凜凜如畫中仙童。見金師言進(jìn)了來,少年微微一笑,施禮道:“小子巫夢寒,特來為金先生做導(dǎo)?!?p> “巫?”金師言一怔,忽又自失的笑了。云夢王族雖是姓巫,然而巫、楚,乃云夢兩大國姓,就如秀行國的金姓一般,極為普遍。自己未免有些疑神疑鬼了。
“巫夢寒?!鄙倌暝俅伟衙謭罅艘槐?,笑容依舊恭敬。
然而在李炎看來,這笑容十足的可厭。笑容擺在臉上,傲慢卻到了骨子里。他不由冷哼一聲,道:“這位小兄弟的名字果然清逸。只是陰柔太過,倒象個娘兒們!”
金師言面色一變,怒道:“李炎!”
“這位大哥說的極是。不過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叫做巫夢寒的少年微微一笑,接口道:“云夢尚水,修習(xí)皆為水法。云夢大神又為女子之身,固起名偏重陰,有近神近水之意?!崩钛滓妼Ψ脚e止大方,應(yīng)對得體,心中也微感欽佩,厭惡之情略減,誰知那少年又道:“再說姓名本不足為憑。取名陽剛,心胸狹若女子的,也大有人在?!?p> “你!”李炎聽出弦外之音來,怒火上撞??晌讐艉琅f是一副笑容可掬,謙虛有禮的模樣,又讓他發(fā)作不得。李炎瞪了少年片刻,終于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不欲和他一般見識。
李炎一邊壓抑怒氣,一邊佯作觀察碧羅舟,漸漸卻也看了進(jìn)去。這碧羅舟構(gòu)造奇特,一圈螺紋從頂部旋轉(zhuǎn)而下,全舟渾然一體,看不出接對的痕跡。用手摸去,艙壁膩滑堅硬,竟不知是何等材質(zhì)。
他不禁暗想:莫非當(dāng)真是個巨大的螺殼?
透過一塊嵌在艙壁上的水晶窗,能看到外面碧波搖曳,滿艙都是水波的光華。隨著碧羅舟越潛越深,那水反而靜了,水晶窗猶如一塊凝固的翡翠,顏色卻越來越深沉。就在窗外光線漸稀之刻,嵌艙頂?shù)囊活w夜明珠陡然放出光來,照得四壁生輝。
李炎在觀察窗外,金師言卻在觀察那個叫巫夢寒的少年。他知道,這個少年絕不簡單。所謂為自己做向?qū)В膊贿^是場面上的托辭,這蘭琳城自己來過不知多少次,早就熟門熟路。定然是上面對自己一行不大放心,找個人來監(jiān)視罷了。
正是戰(zhàn)時,蘭琳城又在前線,云夢人這樣做也無可厚非,只是,為何只派了這個少年來呢?
他仔細(xì)觀察著這個少年。巫夢寒一身穿戴飄逸瀟灑,細(xì)微處卻又一絲不茍??吹贸?,是個內(nèi)外都極端細(xì)致的人。說話的時候言語真誠,面帶笑容,一雙明亮的眼睛更是一直在盯著你,這顯然是經(jīng)過良好的鍛煉。
“冰鏡!”金師言牽了牽嘴角,把這兩個字咽了回去。
冰鏡是云夢密防司的綽號,是專門負(fù)責(zé)監(jiān)視外來者、清除內(nèi)部間諜的機(jī)要部門。另有一個號稱“水銀”的水蕩司職責(zé)和它相反,專門負(fù)責(zé)滲透和埋伏。雖然,全天下都公認(rèn)云夢人在這方面不夠水準(zhǔn),但從這個少年身上,金師言還是看到了對方的進(jìn)步。
或許,這個巫夢寒受過“冰鏡”和“水銀”的雙重訓(xùn)練。
不過,還是太稚嫩了。物之反常必為妖,太過完美的表現(xiàn),反而讓別人警覺。而且這個少年的缺點,在應(yīng)對之間已然暴露無遺,便是有些自傲自負(fù),話里不能饒人。還有——金師言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下了新一個斷語:太過喜歡修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