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客去救獄中的五大夫，六先生離開南山。隨廬正式立在南山的樹里。南山有了隨廬就多了念想和風景，景里有馬。將隨廬看過幾十遍，不想被人誤會成貪功的人，徐天牛來到峽谷對岸的黃石上。
他坐下將樺樹皮從衣兜里取出來。他不認得字也知道有多少事要辦。麗珠大姑！他站起來，向遠方望過去。
大姑長天牛 13歲，他出生時她正值豆蔻年華的年齡?？粗麖膸讉€月含著額吉的乳頭吃奶到兩三歲在兩個院子玩耍，再到他 9歲陪她去草原。只要徐海蘭同意她就領(lǐng)他到處顯擺，告訴路人說，這是我大侄。然后等待人家夸獎。真俊啊這娃子，不像這嘎達的小孩，像大地方的。
她給他講關(guān)里老家豐潤。老祖母是名裁縫，會畫畫，也會編笆，徐麗珠就喜歡柳條、蘆葦和馬藺草，一上手就是精品。祖父是識文斷字的抄書匠，她就喜歡讀書，從五大夫和七先生那里淘換漢文和滿文、蒙古文的手抄本，她用干活和抄書打發(fā)少女時代。她 9歲讀《紅樓夢》，也看時下的雜志，知道冰心、丁玲以及她們的愛人。有愛是好的，她望著天空說。
徐麗珠用毛筆抄寫滿文和蒙古文，不懂得意思，遇到一位老師就好了。她模仿老祖將抄的書扎成藍緞面的線裝書，存入書箱。為了有一天見老師，她做過許多夢。情竇初開時她寫了三百多首詩，一天天告別鄉(xiāng)下的青春，走向懸崖，她找不到合適的男子了。
有人說讀書不是好事，大姑找不到婆家了。她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哥哥家，也不能像六先生那樣閑逛，南山也不能容她。徐天牛長大一點兒就知道，多讀書不一定能找到好婆家。
徐麗珠發(fā)現(xiàn)東南西北有三個道口被戰(zhàn)爭堵死了，只剩下西北。那里蒙古人在開辦學校，招聘蒙漢語教師。她決定應聘去見夢里的人。母親極力阻攔，說外面危險，人最可怕。徐麗珠向五先生和七先生求情，他們囑咐了許多話，然后送來兩匹馬，一個衛(wèi)士。成吉思汗九歲就出門定親了，徐天牛正好九歲。徐海蘭和六先生表示同意。
他們在通遼南部一個叫甘旗卡的地方下馬，走進一個深院大殿，見到了穿長袍的蒙古人。很多人不知道聯(lián)盟在辦學，或沒精力，或覺得戰(zhàn)火熊熊世事維艱不能長久，參與者不多，女子人更少。徐麗珠將詩稿呈給面試官，試講了一節(jié)課?？吹剿逍愎饷鞯臉幼樱瑵h語說的標準就錄為教師。他們讓她和一個莊肅的先生走，去聚落教小學。徐天牛見姑媽和先生一起工作很開心就留下黑駿馬，自己騎著黃騮馬回家。
第二年的五月節(jié)前徐麗珠回到徐家屯。夜里經(jīng)常從炕上坐起，摩挲身邊的人，然后下地翻箱子，說些大作怪的話。她母親覺得閨女丟了魂，一定與男人和戰(zhàn)爭有關(guān)，五先生和七先生應該承擔責任。徐天牛的蒙古匕首很特別，是徐麗珠出閣前留下的。刀面無法藏東西，刀鞘可以，就像德國軍官在皮帶上暗藏微型手槍。徐天牛在日頭影里看見了里面的紙，七先生展開連綿的毛筆字：
黑夜一無所有
初到夢里的原就迷失在草的海里。所有的夜晚都在天上飛，身邊樹葉繽紛，迎風飄舉。飛翔是好的。在藍色的夢里，有晴朗的天，碧綠的天，刮風的天，刻著音樂和蒙古大字的天，布滿雷霆、細雨和飛雪的天。因為你們相遇，山河、草原、遠方的故事，勇士的情懷，如羽箭襲來，相通，融會為一。
從今天起，只要想到他，你就不再擔心名聲和性命被劫持被毀掉。來吧，坐穩(wěn)了，上香，喝茶，想念，想他從河那邊進入你的人生。
因為飽滿的愛，他紅了臉頰，你澎湃了身心，在夏末初秋，迎著清風采摘星光。他是秋日里唯一的思念。讀書累了，他在；睡意來了，他在?；蚴切褋?，所有需要他的時候他都站在身旁。他用遠方的詩歌和背影，灌溉照耀四季的女人，你的胸懷就盛滿萬馬奔騰的草原和樹上的山河。
二月二，三月三，五六個穿蒙古袍的大人帶著一群衣衫襤褸的孩童在原上迤邐而行，透過樹枝，你舉起相機，他就側(cè)過身擺好智者的姿態(tài)，幫你完成一次最快意的攝影。臉是紅的，比族人的臉膛多了火的榮耀、光的溫暖和太陽神的力量。他的頭發(fā)，每一根彎卷，都搶著告訴你他和徐天牛一樣來自漢朝的西北疆，是多民族融和的子孫。站在人群里一直靜默，昂著頭，像將哈達托舉于天的人，你的日子就被收入比穹廬深邃的靈魂。天上沒有永遠的云朵，地上沒有不變的年華，他的年華只在你的國土靜水幽深美輪美奐流光溢彩。
一直等，等他辦完家事，把照片奉獻給他，他只是拱手。你說感謝您在百忙中關(guān)照我們的理想。你又給照片，他不再回復。沉默是好的！好好留在年輕的季節(jié)，然后向更冷的國出發(fā)，待到冰川傾瀉千里的時刻，你像天下最勇敢的女子拽著行李箱去見溫暖的他。
或者他來找你，把攪擾寢食牽扯一生的夢在月光下挨個落實。他有女人和孩子嗎？他與她在床上做親密的伙伴。他離開你時說昨天有一位長者遠去他鄉(xiāng)，他自己也即將被派往異地殊俗。沒有意外，他說過，為民族奔走，蒙古勇士不會被房子和女人絆住雙腳。這一天到了。
從第一個秋晨
到百個冬夜
他把光明調(diào)到極致
金子之聲植入你 23歲骨髓
你到處尋找他的影子。照相機里，唯美的，驚心的，抒情的，被支離破碎的世界裹挾對著烏蘭巴托的夜晚嘆息?，F(xiàn)在他快把他親手締造的傳說忘記了吧，在他的兄弟聯(lián)盟，他的伙伴聽他的，勇士們都和他好。
這幾天什么都止了，世界黯然失色。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用我的生命，我的心，我的頭，我的一切。世界小了，只有一個心臟，有一首歌隨風而至，《我愛你》。
春天是冰冷的，希望再冷些，這對愛情有益，冷的時候需要和一個人取暖。身體里從頭到腳充滿液體時也需要，在控制不住的時候，一切麻煩的欲望都是好的，想他是好的。只要他回來，像一座大山倒下來你就覺得這世界依舊美好。多日來強烈的想念讓人異常沉痛，夢是空的，像月亮，時而寧靜時而炎熱。也許上天正把一顆大星預備，等待兩個人。也許不能，今世讓你遇見，矜持而又熱烈地以身相許，又轉(zhuǎn)瞬消失。
如果是個事故，如果是……心跑到一起擁抱，不能在千里之外執(zhí)手，辜負了裝滿紅焰的天空、楊樹漫溢的流蘇和桃花千言萬語的呼喚。
這是第一次，不甘心松手，寧愿烈火熬煎。只要給一個再見的借口，一個或沒有借口，你都會奔向任何地方。生命本來就需要大膽冒險，反正生命遲早都會失去。
守候北部版圖，他們起過作用。這不是原因，根本不是。也不為敞開胸襟接收他投擲過來的如明珠如星鉆的語言。在寒冷地帶站立的人，在馬背上活著的人，江南最美不如他，即使他的世界只有黃沙的海浪、野獸的悲號。
你敬仰蒙古文豪的胡須已經(jīng)很久。你忘記這世界還有別的人情、語言和歌聲能讓人一下子陷落。只有照片。曾經(jīng)壓抑過沖動。此刻走在通往懸崖的路上，要不要把壓抑進行到底？想念他需要他，哪怕一次。每個夜晚，將干凈的手指放在男人的手經(jīng)常想去的地方。
聽他在有政治、武器和謀殺的屋里和人爭論，聽不懂，你不問，也不抄書。只想把你的好他的好維系得更久，活著，死后，在一起。
民國二十六年三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