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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歲

北都篇十一 鏗

千歲 九宸 2212 2011-04-05 20:48:29

    馮善伊決定在離開之前,最后去看一看老太監(jiān)宗愛。

  門,由外推開,她買通了監(jiān)守閉室的侍衛(wèi),才得以見他最后一面。

  宗愛跪在蒲團(tuán)上,年邁的身軀如松剛毅卻枯瘦,他的兩鬢全白了。蒼老的雙手間捧起那一支龍紋匕首,格外刺目。那是拓跋濬留給他的最后的“賞賜”,一個相對較體面的死法。

  “宗伯?!鄙埔亮⒃陉柟馍淙氲囊唤庆o靜微笑。

  這里沒有太武帝最寵幸的中侍宦官,也沒有拓跋余朝中呼風(fēng)喚雨無所不能的元輔太師,如今她面前,僅僅是一位即將步入人生終末的老人。

  那些朝臣將先帝拓跋余的死亡歸咎于宗愛窮途末路之行刺。不過是用來蒙蔽天下人的謊言。拓跋濬竟也用到了自古以來最干凈利落的這一招——嫁禍。當(dāng)一個皇帝失去了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后,他所擁有的一切必將匆匆逝去,包括生命。能逼死拓跋余的,只有權(quán)利。

  沒有人比拓跋濬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叔父是如此的驕傲,也沒有人會比他更明白痛大權(quán)的叔父如此的脆弱。

  宗愛緩緩轉(zhuǎn)向她,目光溫潤,多少年來,她一直很喜歡這位漢家的公主。連日來遲遲沒能了結(jié)盡該結(jié)束的一切,或許也是在等公主娘娘。他知道,她一定會來。

  “您來了?!彼χ?,那掃興的匕首收了袖中,“您,好嗎?”

  “這么多年了,您老還這般客氣。”善伊走過去,與他同座蒲團(tuán)之上,笑得明媚,“我很好,姑姑也好,小眼睛也好。宗伯好嗎?”

  “好,好。”宗愛連說了兩個好,眼中澀澀的。

  “到了那邊?!鄙埔梁ρ鍪?,“會代我向他問好嗎。幫我言些好話,就說我眼下玩心大著,不想早早去見他?!?p>  宗愛點(diǎn)頭,滿是粗繭的掌撫向善伊額頂一圈一圈地似要落下印痕,平靜言著:“老臣這便要去見先帝了,您的路還長呢。”

  馮善伊呼了口氣,握住宗愛的手貼在自己額頭上:“我以后,不會再怕了?!?p>  十幾年來所在意的一切盡離自己而去后,也再沒有什么值得畏懼。她放下他的手,拉了拉裙擺站直身子,一步步走向門端,碎亂的陽光染在發(fā)間,額前很燙。

  “公主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p>  她聽得這一聲,沉默間頓步,回過身去,長亂的發(fā)在風(fēng)中揚(yáng)起。

  宗愛佝僂的背高高弓起,像一座老鐘,額頂在顫抖間勉強(qiáng)觸及冰冷的地磚,他跪得如此艱難而又虔誠。這或許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行禮,一輩子卑躬屈膝,一輩子山呼萬歲,一輩子諂媚逢迎,她不知他此刻的心情又是如何。她也不知道,他如今跪的是自己,還是那個人。二十年前,或許他也曾經(jīng)予她如此一拜。只是那時他真的懂她嗎?生命盡頭的一瞬間,他是讀懂了她所有的決絕嗎?

  “如果有來世,你還愿意在相同的地點(diǎn),以相同的身份,遇到那個相同的人嗎?”

  宗愛仰起頭,迎著刺目的陽光半瞇雙眼。

  他沒有答,她卻讀懂了他所有的選擇,即便是在無聲之間。

  “咚”聲沉悶入心,朱色殿門在二人之間緩緩閉闔。

  長衣散開,雪花肆意撲入,夾雜著二月冷梅的腥氣。

  她眨了眨眼睛,睫上一顆雪晶頓時化了溫?zé)岬乃危换洹?p>  “可是,我不愿意。”

  如果可以選擇,她會遠(yuǎn)離這座宮,遠(yuǎn)離深愛卻又拋棄自己的那些人,遠(yuǎn)離所有的哀傷與歡樂。這里的幸福太貴了。她會向上蒼許愿,只做一個普通人,在美好的年華出嫁,在丈夫的陪伴與子孫繞膝的幸福中走完平靜的一生。

  只是,馮善伊的命運(yùn)中似乎從沒有“平靜”二字。

  她是在馮家遭變,父兄慘死的那一年沒入宮中,依靠姑母勉力生存。她本當(dāng)和父兄齊齊死在刑臺之上,偏偏那個時候,宗愛攜著太武帝的旨意將她親手領(lǐng)下刑臺,那時候他兩鬢尚是灰白。

  她問他,與其這般活著,為什么不死呢?

  他答她,與其這般死,為什么不活。

  她當(dāng)時認(rèn)為多么有禪機(jī)的一句話,許多年后轉(zhuǎn)述給拓跋余聽,那家伙只挑了挑眉毛說宗老頭子糊弄你呢。后來她才知道,拓跋余的意思是魏宮這地方活著不如死,這是句大實(shí)話,但是不受用,更不受聽。

  宗愛說:“宮這地方,能活不死,能站就不跪著?!?p>  拓跋余說:“廢話,我都站直了,還怎么跪?!?p>  她喜歡拓跋余,也是從他和宗愛的爭吵中開始。那個時候,他僅僅是個不受待見的文弱皇子,沒人能想到這么一個貧嘴咂舌的臭小子會在某一日登上九五至尊的寶座。當(dāng)然,除了宗愛。只是宗愛也沒能想到,這家伙福薄,僅僅八個月的天子,感覺比夢倉促。

  馮善伊的記憶從來很單薄,刻意刪減某些之后,便只能容下三個字——“拓跋余”。

  她是一個不會掩飾的人,姑姑卻常說身為舊燕公主總當(dāng)有漢家的含蓄。

  國都亡了三十多年,她算哪門子公主。

  要說起她家門的舊史,她能背出一車一車的傳記,而后再添上自己的演繹。拓跋余很喜歡聽她講故事,于是她總能把那段歷史描述的繪聲繪色。

  她是漢人,也有人喜歡稱她舊燕公主,諸如她那個動不動神往故國悵然無限的姑姑。她父親,名正言順的燕國皇子,卻是個叛徒。他怕死,怕疼,怕鬼,怕臟。她家門最盛時正逢五胡亂華,十六國并立,戰(zhàn)亂不息,馮家祖上有軍工,到了曾祖這一代坐上了燕國皇位。到她祖父即位不久,魏太武帝興師伐燕,祖父一路逃一路乞饒,甚至將自己的女兒送給魏,可最終還是死在逃亡路上。燕滅后,她爹怕死,于是叛逃西遼,向魏稱臣。

  這是她家門的歷史,載滿背叛與恥辱。

  她的祖父背叛了兒女,兒女又背叛了父輩。一個叛國投敵的廢人,只有受盡鮮卑人的奴役和鄙夷。她的父親在最后都沒有得到太武帝的信任,終于死在多年前莫須有的罪名下。一個權(quán)力盛過自己的人要開殺戒,往往不需要理由,因?yàn)樗麖膩砜床黄鹉恪Ul會在意一個血脈中寫滿背叛的民族。

  善伊認(rèn)可太武帝是難得的英雄,即便他滅了馮族,這之中包括她的父親兄弟,和叔伯祖父。只是善伊不希望拓跋余會成為像他父皇那般的圣主,或許因?yàn)檎镜锰弑阌荒軇俸?p>  拓跋余果然沒有站得那么高,但最終的結(jié)果是,他死在比他站得更高的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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