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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歲

跋涉篇之八 覺

千歲 九宸 2381 2011-04-23 09:58:23

    “善伊,不要回頭?!?p>  她記得這一句。

  父親的聲音,是熟悉的沉穩(wěn),隱忍卻疼痛著。

  遠行的車輦載不動一個亡國最后的殘念。那一年,燕已亡十四載。

  燕國最后一位君主,她的祖父十四年前戰(zhàn)敗于魏,焚宮棄都,舉國東遷。她的父親攜二位叔叔投叛北魏。她的家族,締造了史上最龐大壯觀的一次逃亡。留守舊國,盡是老弱婦孺,身殘不能行者以及煎熬于水火之中的百姓。魏,于是滅燕。自信滿滿的太武帝封留守信都的燕國大夫執(zhí)掌已成為郡都的舊燕。面對殘敗的河山,面對無主的國家,面對留守百姓的血與淚,這位持守忠義禮道的燕大夫,在他轄理舊燕的十四年間,從未像狗一樣向北魏低頭,他以血脈里漢血統(tǒng)為傲,一手撐起舊燕的國魂。然而,十四年后,新上任的信都縣守覬覦權(quán)位,屢次上書太武帝言是舊燕郡守興動漢民,舉兵欲反。太武帝怒,命誅盡城中漢民。

  也是那一次,在她的故國滅亡十四年后,她得以初次邁入祖先的領(lǐng)地。

  她記起那時自己將頭垂得很低,那位郡守,亡燕最后的主人,他立于高矗的城樓之上,墨色袍衣灌風展開,像一面巨大的風箏,掛在迎風欲墜的高空,卻沒能像風箏一遍越飛越遠。他墜在燕水之畔,濺起一束血花,滲入殘破的土地。

  細雨蒙蒙,天是灰白色的,塵埃掩在云端,自城池延綿而出的燕水染著凄艷的血紅一去向東,浸滅這座曾經(jīng)屬于漢人城池的最后氣焰。她自始而終相信,燕并非亡于祖父遷逃的那時,而是在陰霾沉郁的那一日,所亡的,是燕國的魂。

  郡守率領(lǐng)他的子民,老嫗扶著年邁的髯翁,母親牽起兒女的手,丈夫擁緊自己的妻子。他們一個個自城頭跌落,血灑燕水,國恨筑成的尸首砌成高嶺的沃土,腐尸爛去風化了揚灰,印出屬于他們自己的歷史......無數(shù)雙眼睛,盯緊他們逃離的背影,跌碎的決絕目光,是噩夢中始終注視自己的唯一光芒。身為漢皇族的后裔,她是在那個時候失去了殉身隕國至高無上的尊嚴,也失去了最后一次成為一個人的機會。

  亡國的一刻,她沒有聽見哭泣與哀求,她的子民昂著頭顱,迎向太陽初升的東首向他們的敵人顯示漢人的驕傲與尊嚴。魏人永遠不會將這一幕記錄在北朝的史書之上,或許便因為拓跋濬言中的“恐懼”。這是一個能讓人毛骨悚然的民族,這個民族的血性自炎黃始傳承了千年。

  馮善伊醒時,是一個極為平靜的午后。農(nóng)家的茅舍,寧靜的炊煙,還有飛鳥掠過的安詳。她忽然覺得又是一場夢,于是石城的故事更是模糊。農(nóng)家小姑娘端了粥進來,從她口中,善伊才知這里距離石城已有十里地。

  “你叫什么名字?”馮善伊看了小丫頭一眼,輕問。

  “珠兒?!毙⊙绢^抿著唇,舀了粥遞到她嘴邊。

  “我現(xiàn)在是活著還是死了?”馮善伊又問她。

  珠兒眨眨眼睛,聽不懂她的意思。門由外推開,李敷一身素衣立在門端,他讓珠兒先退下,才又緩緩步入,背對著善伊坐下,他有許多話想說,最終只是脫口了一句:“我們暫時算是脫險了?!彼麤]有說得再過詳細,諸如那追上來的殺手一時被車中混淆了視線,只顧著追車,沒注意漆黑中滾下車的人。諸如他方一尋到安穩(wěn)之處便故意寫了封信送回宮中,說是馮氏于石城遇害。再諸如他已然托可信之人先將馮潤送去朔州,與他們分開,或者才是安全。可他知道,此時說的話,她恐怕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的心,儼然不在這里。

  馮善伊忽有些頭痛,翻過身去,靜靜道:“你謀殺我那次,便是因為棄舊燕之恨。”

  “那一次,是有人要我殺你。”

  馮善伊扯了扯嘴角:“這一次你發(fā)現(xiàn)僅僅殺我難解心頭之恨,所以要徹底折磨了我,再殺才是痛快?!?p>  “這次,不是我?!崩罘鬀]有轉(zhuǎn)身,握著茶杯一緊。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與那些人里應外合。他們摧毀我的身體,由你負責蹂躪我的意志?!彼嘀[隱作痛的額頭,緩緩呼出一口氣。

  “你可以這么想?!崩罘蟪亮寺曇簦匝銎痤^,“不過,仍是要活下去?!?p>  “是第一次?!瘪T善伊輕輕閉眼,“也是唯一一次?!?p>  李敷沒有應聲,只等她說下去。

  “那年我只有四歲,太武帝怒言要誅滅城中漢人,父親請求前去開解,渴望能夠無血斡旋?!毙乜谒仆诳樟艘惶帲拔?,從未原諒過父親?!瘪T善伊將手捂了那里,無能忘記那一年的秋雨淅瀝,整座城池縈繞著揮散無去的肅殺,冥冥中預言著一個國魂的燼滅。恰也是第一次,唯一一次,她親眼見證了天子守城門,君王死社稷。那位郡守,雖不是天子,卻是撐起廢國舊燕的主人。他所接手的不僅是一座殘破的江山,亦是漢人的魂。然而,他卻是當著父親的面,由信都城樓上往下跳。他以死相求,望父親能留守燕國,與祖業(yè)江山,與臣民社稷并肩作戰(zhàn)。那些百姓,跪在地上求父親不要離開,他們一個接一個自城樓上往下跳,眼中寫盡絕望。

  馮善伊呼出口氣,有些痛:“是一只很大的手擋住我的眼睛,然而,父親的手卻是濕的。我牢記的父親用手擋住了我所有的目光,卻似乎忘了他指間曾以沾染的冷淚。我若早一些記起來,或許不會那么恨他。直至今日,我才能讀懂他的萬分之一。從那時起開始看不起他。為什么我的父親是條狗。就這樣嘲笑著。把父親當做自己生命根源的恥辱,這樣的我又怎么能算是個人呢?”

  她靜了許久,終于坐起身來,重新睜開雙眼環(huán)繞著四周。那個時候,他們的確像一條狗一樣逃出來,身后落滿了子民的尸首。如今她所明白的是,即便當日如若留下來,命運也不過將步入跳下城樓的盡頭,如郡守那般無力。一腔熱血灑了所謂的忠義之后,結(jié)果又會是什么?!恐怕只有太武帝血洗屠城,不留一個活口。

  當她將視線移向李敷時,釋然地笑了笑,那些罪孽,她不會推卻,也沒有逃避的借口。如果那真的是做錯了,便是錯了。

  立起身來,一步步走向窗口,推開半扇窗,任隨風灌入的雨絲澆淋。

  “我曾經(jīng)比你更恨我父親。是你搖醒了我?,F(xiàn)在我佩服他。他所選擇的生存方式,是漫長而又孤獨的煎熬,比死社稷痛苦一千倍一萬倍的活法?!彼厥治沼?,她轉(zhuǎn)過身來,盯著李敷,“我不想你以為我是在找借口。這世上懂他的人,我一人就夠了?!?p>  沉默如刀刻,冰冷地劃斷時間流水。

  李敷只覺自己站在時光的這一面,而她如今卻已踱去對岸。他們面面相覷而又漠然無言地爭執(zhí),沒有人據(jù)理力爭,也沒有人肯退讓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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