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劉奭是今上的嫡長子。他出生不到百日，今上便由一介平民驟然顯貴，以武帝正統(tǒng)入主未央宮，同年立其母許平君為皇后，他便成了大漢皇帝的嫡長子。
預(yù)立儲君是大漢的制度，嫡長子為儲君也是傳統(tǒng)，但是，許平君薄命，只有短短三年的皇后命。本始三年正月，她所生的長公主尚未彌月，她自己卻驟然崩逝。次年，霍成君入宮，三月乙卯，立為皇后。劉奭的前途也頓時莫測難明。
上官太后也是幼年喪母，知曉無母的艱難，對其兄妹便格外地憐惜。劉奭雖然年幼懵懂，但是，上官太后的疼惜，他還是能感覺到的，對她自然也十分親近。
一入車輿，看清上官太后的所在，劉奭便奔到她身側(cè)，半是行禮，半是撒嬌地拉住她的衣袖：“大母可安好？”
“安好！”上官太后伸手?jǐn)埶霊眩那榉滞庥鋹?，“太子近日如何？?p> 劉奭緊靠在太后身上，乖巧地點(diǎn)頭：“臣安好。太傅已開課授業(yè)了?！彪S即又道：“大母可是來看妹妹的？”說著嘴角一耷，神色黯然：“妹妹貪涼，吃了冰，這兩日都在吃藥……臣昨日還哄她，待她痊愈，便與她一起長樂宮朝請！”
“朝請？”聽到這么嚴(yán)肅的詞由稚兒口中說出，又是哄人的話，上官太后微怔之后不由莞爾，“皇太子知道朝請是何意嗎？”
“不知道?！眲]老實地回答，令上官太后的笑意愈發(fā)地深了，連倚華都愕然失笑。
見兩人都笑得愉悅，劉奭也跟著微笑，片刻后，又想起什么，扯了扯上官太后的袖口，仰起小臉，困惑地問道：“大母，什么是毒?。俊?p> 上官太后與倚華的笑容立時一僵，好一會兒，上官太后才聽到自己語氣生硬的聲音：“太子聽誰說到毒的？”
劉奭沒有察覺太后的異樣，很認(rèn)真地回答：“陛下為妹妹亂吃東西發(fā)了好大一通火，我聽到陛下斥責(zé)妹妹的保母時說，若是那冰中有毒，她與三族親屬便死一百次也難贖其罪?！?p> 上官太后的心聞言便是一緊，口中卻下意識地淡淡回應(yīng)：“……是嗎？”
劉奭卻當(dāng)了真，再次很認(rèn)真、很肯定地點(diǎn)頭：“是的！”隨即又攀住上官太后的脖子，在她耳邊細(xì)細(xì)地問道：“大母，我聽到好多人說皇妣是被宣成侯夫人害死的……”
上官太后聽到這句話，卻是半點(diǎn)意外的感覺都沒有，反而忍不住失笑，輕輕摩挲孩子的后背，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道：“太子覺得呢？”
劉奭怔忡了片刻，眨眨眼，歪著頭看向上官太后，不解地問道：“我覺得什么，大母？”
“你覺得所聽到的事情是真的嗎？”上官太后微笑，輕輕地將他背后披散的頭發(fā)理順。
劉奭皺眉思索了一會兒，很苦惱地?fù)u頭：“我不知道呢！”隨即搖著上官太后的胳膊，親昵地道：“大母，你說那會是真的嗎？”
劉奭的反問讓倚華驟然變了臉色。
都說天真爛漫、童言無忌，可是，未央宮的九重宮闕中，哪里會有天真的人？即便有，也一定是別有用心的人手中的利刃。
倚華不由就斂了眼色，心中暗暗盤算太子親近的宮人、宦官、家吏都是哪些人。
“太子……”上官太后輕撫劉奭頭頂濃密的黑發(fā)，“宣成侯夫人是先妣的繼母，不是朕能議論的?！?p> 劉奭似懂非懂地點(diǎn)頭，又聽上官太后輕聲細(xì)語地問自己：“太子，若是真的，你打算如何？”
這一次，劉奭卻是半點(diǎn)猶疑都沒有，眼神一片清明，利落地回答她：“鹿知跪乳，鴉行反哺，皇妣生我育我，其仇自然……自然不共戴天！”說到最后，因為一時想不出詞，他稍停頓了一會兒，但是，隨即便想起了該說的詞，望著上官太后的黑眸愈發(fā)明亮。
“……太子所言甚是?！鄙瞎偬笊糟读艘幌?，才輕輕頜首，面露贊許之色，手卻不由自己主地?fù)嵘纤难劬Α?p> 都說男孩肖母，劉奭也不例外，容貌酷似許平君，唯有眼睛與當(dāng)今天子如出一轍，眼眸是純粹的黑色，清亮有神卻不犀利，宛若深潭寒泉，仿佛能看透人心。
“大母……”劉奭有些困惑地眨眼，卻沒有避開上官太后的手。
上官太后恍然回神，不由失笑，手緩緩撫上他的額頭，揉了揉他那濃密黑亮的額發(fā)：“太子想得太多了……這些事情自有今上處置，你只怕是沒機(jī)會的！”
劉奭素來敬重父親，滿心孺慕，聽到上官太后如此說，不禁赧然低頭，隨即不依地低呼：“大母！”
上官太后緊了緊手臂，抱了他一下，隨后才松開一些，輕笑著道：“太子，母恩重于天固然不錯，但是，太子亦當(dāng)記住——無宣成侯一言定策，今上尚是庶民，何況太子？況且……”上官太后看得出來，劉奭雖然聽得認(rèn)真，卻也不免流露出幾分茫然——他畢竟只有九歲，有些事情于他著實是艱澀難懂的，她不由猶豫了一下，但是，略一思忖，她還是將輕輕將他擁入懷中，低聲嘆息：“當(dāng)日宣成侯的權(quán)勢幾可一手遮天，若非他有心成全，今上如何能立恭哀皇后……”
劉奭聽著上官太后難以言喻的嘆息低語，心中不由就難過起來，伸出手抱住上官太后的腰，雖然沒有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他還是很認(rèn)真地承諾：“大母的話，奭一定銘記。”
“好……”對劉奭鄭重的承諾，上官太后卻沒有當(dāng)真，莞爾一笑便放開孩子，“太子可是來謁見縣官的？”
“是！”劉奭這才想起自己前來未央宮的目的，慌忙起身行禮，“大母，奭得去溫室殿了！”
“快去吧！”
太子下車后，立刻被一群宮人簇?fù)碇鶞厥业钰s去。倚華看著皇太子一行走遠(yuǎn)，才輕輕關(guān)上車戶，來到上官太后身邊低聲詢問：“陛下，可要召詹事？”
上官太后嗯了一聲，無奈地嘆息。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血浪濤天，她如何甘心坐等自斃？
“長御，考慮將來太奢侈了……”
——未央長樂之中，只有渡過眼前的風(fēng)波方能碰觸并不遙遠(yuǎn)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