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磾是匈奴人，自從被天子簡拔為近臣，行事素來謹慎，最不愿惹嫌嫌疑，因此，即使逢休沐之日，他也鮮少出宮。于是，建章宮東闕的衛(wèi)侯看到這位天子幸臣時，不禁愣了一下，連例行的察驗名籍都是神思恍忽地進行的。
接過衛(wèi)侯雙手奉還的名籍，金日磾雙手輕擊了一下，細微的聲響總算讓那個年輕的衛(wèi)侯回過神，連忙垂首向金日磾?shù)吐暤乐x。
宣明里的霍家，金日磾從沒有來過，但是，一點都不難找——霍光低調，上官桀卻是新任九卿，想低調都不行。
一進宣明里，金日磾就見車騎源源不斷地匯往一個方向，他也沒下馬，只是驅著馬兒在道邊慢悠悠地前行，跟著那些車騎就到了霍光那所相當氣派的家宅前。
雖然上官桀的官位在霍光之上，但是，輪天子的信重，他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宿衛(wèi)天子近三十年的霍光，因此，他很希望霍幸君能早日為上官家生下嫡孫，這一次，在甘泉得知霍幸君有孕，他是興奮不已，后來，變亂頻起，好容易長安平靜了，霍幸君也無恙，卻不料還是出了意外。
因為上官安在羽林脫不得身，霍光宿衛(wèi)天子，這幾日情況特殊，無論如何也聯(lián)系不上，上官桀與妻子便日日來霍家探望，連帶著一群惴惴不安的官吏也絡繹不絕對跑來霍家。
看到霍家那門庭若市的景象，金日磾不禁皺眉。他也不等霍家的奴仆來侍奉，便徑自下馬系韁，隨后走到門口，將名刺遞給守在門口的老仆，卻不料那人根本不接，很堅決地道：“小君有吩咐，家主不在，不待客！”
金日磾不以為意，輕輕一笑，道：“家老先看看我這名刺是何印所封吧！”
老仆一愣，這才接過金日磾一直舉在他面前的名刺，一看清封檢上的印痕，老人便連忙躬身行禮：“原來家主貴客，快請進！”
——霍光知道妻子謹慎，特地用自已的私印給金日磾封了一份名刺。
看到家老如此爽快的態(tài)度，金日磾不禁微微挑眉，倒不是十分驚訝——他與霍光宿衛(wèi)禁中也不是一兩年了，卻是今日才第一次看清霍光的私印，可見霍光行事有多么謹慎了，想來霍家人也不認為有人能夠假冒霍光的私印。
進了后院，還沒登階，金日磾便看到北堂上端坐右席的男子，不由一愣，好一會兒沒有動作。
“公子？”家老正要去內宅通稟，卻見本該登堂入座的客人竟在堂前怔怔地出神，不由驚訝地喚道。
金日磾回過神，連忙脫履入內，向坐在主席左側的上官桀行禮相見，隨后才與右席的男子打招呼：“衛(wèi)公子……”竟是衛(wèi)青的幼子——衛(wèi)登。
衛(wèi)登卻是不認識金日磾，一邊起身答禮，一邊思忖該如何開口詢問這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卻聽上官桀用略顯低啞的聲音為他介紹：“三公子，這位是駙馬都尉、侍中金日磾?！?p> 聞言，衛(wèi)登不禁詫異地盯著金日磾看了好一會兒，半晌才想起此舉太過失禮，連忙致歉。
金日磾并不在意，在上官桀下首的席上坐下，不等兩人詢問來意，便開口解釋：“霍子孟脫不開身，又不便告假，特地拜托我來看看大姬是何狀況?！?p> 上官桀與衛(wèi)登輕輕頜首，三人都沒有再開口，堂上頓時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霍光的妻子東閭氏才從西院過來，一臉疲憊，身旁是一個同樣憔悴的婦人。
上官桀一見兩人到來，便連忙起身：“大家（注1）辛苦，新婦（注2）如何？”
東閭氏勉強扯出一抹微笑：“女醫(yī)說已無大礙?！彪S即便道：“幸君請兩位大人（注3）回去安歇。她本就是愧疚，你們二位在此，她更加掛心?！?p> 上官桀看向東閭氏身旁的婦人，見她輕輕點頭，便無奈地嘆了口氣，也不再堅持：“既然新婦這樣說，我與內子便歸家！意外之悲，煩大家多多寬慰之！”
東閭氏恭敬地應了，親自將上官桀夫婦送至前院，方返回。
東閭氏認識衛(wèi)登，卻是第一次見金日磾，便先與金日磾敘了禮，隨后又與衛(wèi)登互相敘禮，才坐到主席。
“叔升是稀客，金侍中還是初見，勞君等久候，失禮了！”東閭氏再次伏首致歉，隨后才道：“夫君既請金侍中代為決斷，就請叔升對侍中實言吧！”
她本就是婦道人家，如何有能力決斷那些攸關生死的大事？這兩日，她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原本還有女兒拿主意，如今……
金日磾聞言便詫異地看向衛(wèi)登——他本以為，所謂的“貴客”便是指衛(wèi)登，現(xiàn)在看來……倒不像了。
衛(wèi)登略略沉吟了一下，又看了東閭氏一眼，方對金日磾正色言道：“此事告知侍中，登家與霍氏的生死便交到侍中手里了……”隨即輕笑搖頭：“唯望霍子孟真如先父所言一般明睿了……”
金日磾沒想到事情如此嚴重，卻也不能拒絕了，只是垂首示意衛(wèi)登但說無妨。
金日磾不知道，這般沉默寡言的姿態(tài)卻讓衛(wèi)登對其多了幾分信任，因此，他打消了原本含混解釋的想法，從頭開始對金日磾詳細說明：“太子兵敗前，皇后曾召我與幸君入宮，將皇曾孫拜托于我等……”
剛聽完第一句，金日磾便訝然變色，驚呼道：“皇曾孫？”
衛(wèi)登不解地解釋：“正是?！釉獙O……不就是應該稱呼皇曾孫嗎？”
金日磾撫額，這才想起天子幸甘泉前，宗正的確奏報過史皇孫的某家人有孕，問的就是位號稱呼的事，天子當時一邊笑宗正迂腐，一邊親自寫了“皇曾孫”的答復。
“……沒事，我只是……”金日磾搖頭，示意衛(wèi)登不必理會，繼續(xù)說明。
——他只是忘了，還有這么一個孩子……
這一次，金日磾沒有再出聲打斷，直到衛(wèi)登說完霍幸君為何流產，不再開口了，他才道：“之前丞相報，太子與皇孫二人出逃，史皇孫與皇曾孫是否仍匿于長安？”雖然田仁有故意放縱，但是，太子也是血戰(zhàn)突圍，應當不會帶著一個嬰兒……
衛(wèi)登不料金日磾張口便問這樁，不禁有些緊張，但是，猶豫沉默本就是答案，金日磾不待他回答便擺手：“不必說了?！?p> 思索片刻，金日磾便有了決斷：“我來之前，聽說壺關三老上書訟太子冤，聽子孟的語氣，主上不無意動……”
“當真？”東閭氏與衛(wèi)登都覺意外。
金日磾?shù)故遣灰馔狻佑陂L安擅調兵馬，天子自然暴怒。那是為人君主本能的戒意。然而，畢竟是培養(yǎng)了三十八年了儲君，父子情誼亦非淺薄，如今大局已定，盛怒已過，天子難免會猶豫，甚至后悔……
——畢竟，天子并無更加屬意的皇子，豈會有易儲之心？
“此時，哪怕有苛且之嫌，也當以保全性命為先……”金日磾神色肅然，“另外，煩公子告誡太子、皇孫等——天子意動，某些人必然著急，此時必當萬分謹慎小心！”
“侍中所言，登定然全部轉告?！毙l(wèi)登鄭重答應。
金日磾點了點頭，見無其它事情，便起身告辭，從袖中取了一個小包裹遞到東閭氏的面前：“一點心意，權供女公子消遣。”
東閭氏知道，他與丈夫必然親厚，便道謝收謝，并不客氣推讓。
回到建章宮，還沒到帝寢，金日磾便迎面遇上尚書令張安世，見他行色匆匆，滿面歡喜，金日磾連忙避讓到道旁。
張安世沒有停步，但是，擦肩而過時，金日磾聽到他壓抑不住喜悅的低聲：“天子赦免太子了?！?p> ——七月，天子拜壺關三老令狐茂為宣慈校尉，持節(jié)徇三輔，赦太子。（注4）
注1：大家，漢代多用對女子的尊稱，也可用于婦稱夫之母。東漢時，近臣后妃也如此稱天子，但西漢未見此用法。
注2：新婦，漢代時指他人妻子、兒媳婦，有時也用作女子婚后的自稱，而不是指新娶之婦。（漢樂府《為焦仲卿妻作》：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焙鬂h書《烈女傳》：周郁妻者，趙孝之女，字阿，閑與婦道，而郁多行無禮，郁父偉謂啊曰：“新婦，賢者女，當以道匡夫”?！逗鬂h書•何進傳》：張讓子婦，太后之妹也。讓向子婦叩頭曰：“臣得罪，當與新婦俱歸私門。唯受恩累世，今當遠離宮殿?！弊計D言于舞陽君，入白太后。）
注3：大人，漢代多用作對父母叔伯等長輩的敬稱。（《史記·高祖本紀》：“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yè)，不如仲力?！薄稘h書·淮陽憲王劉欽傳》：“博辭去，令弟光恐云王遇大人益解，博欲上書為大人乞骸骨去?！鳖亷煿抛ⅲ骸按笕?，博自稱其母也?！保┮仓冈诟呶徽?，如王公貴族，或者德行高尚、志趣高遠的人。要到明清才用作對官員、上司的敬稱。
注4：《漢武故事》記：治隋太子反者，外連郡國數(shù)十萬人。壺關三老鄭茂上書，上感悟，赦反者。拜鄭茂為宣慈校尉，持節(jié)徇三輔，赦太子。（《漢書》各注均稱上書者為令狐茂，因此，易楚仍以令狐茂為準，畢竟，《漢武故事》是野史，作不得數(shù)?！稘h書》中并未說武帝赦免劉據(jù)，特此說明）
PS：晚上或者凌晨還有一章……好吧……終于寫到劉據(jù)之死了……我哭……容我平復一下……
PS又PS：舊文的番外已放入回收站，我會歸入各文的……再有新番外的話……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