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一路
這是一條官路,平坦,寬闊,由東至西,溯流大辛河,曲折南下。
這是一條血腥的路,殺機(jī)四伏,隨處可見明晃晃的刀劍在上下翻飛,殘肢、碎骨、折斷的武器鋪滿土地。
這像是一條永遠(yuǎn)沒有盡頭的路……
齊朗己經(jīng)記不得自己究竟行走了多遠(yuǎn)。他只知道自己一直在走著,粒米未進(jìn),滴水未沾。時間大概己經(jīng)過去了三天三夜,但那也不過是估算罷了,因?yàn)槿绻l要是也在滿眼的血色中踽踽而行,在昏天黑地的廝殺中揮動了萬萬次刀劍,誰都會像他一樣,在疲憊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方位。
但他還記得肩頭的那一方水晶棺。還記得棺中那長眠的女子。還記得年少時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不要覺得你和那些孩子有什么兩樣,”那女人嚴(yán)厲地說,“媽媽要你在這里住上三個月,要你看看窮苦家的孩子是怎樣生活的。在這里,你的名字叫做小菜,因?yàn)槟阈枰獜囊恢徊锁B做起,一點(diǎn)一點(diǎn)長大,直到成為一位偉大的君王?!?p> 那時他才五歲。天知道他有多么懷念宮墻里的假山,多么懷念假山背后的那個只屬于自己的藏寶洞穴,多么懷念那幾位仕女尋找不到他時假裝出來的沮喪表情。
“但是媽媽,那些孩子比我幸福!”他無力地反抗說,“因?yàn)樗麄兠刻於寄芤姷剿麄兊膵寢??!?p> 但她還是走了,就好像這世界一刻也不可以離開她,而她的孩子可以……
撥開挺刺過來的三枝長矛,短劍揮出,四五具尸身倒下!
奧烏在左前方大聲咒罵著把一個矮胖子劈成了兩半。那是他擊殺的第六百三十二人,如果他口中的計(jì)數(shù)無誤的話。他渾身上下已經(jīng)染滿了鮮血,大部分應(yīng)該是敵人的,但從他左腹部不斷涌出的那股殷紅,應(yīng)該是屬于那位岡瓦納子孫自己的。
奧烏的喘息聲很重,在齊朗記憶中,這樣的疲憊好像從來沒有降臨到那位粗壯漢子的頭上,就算是為老哈里家修葺房屋那回,他一個人搬運(yùn)了將近十噸的圓木,也未曾那樣喘息過。
前方的道路現(xiàn)出了個拐角,在那拐角處,刀劍閃光,人群涌動。齊朗好像在那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他六歲那年,在東南海岸的鹿角村寄宿了整整半年的那一回。同樣是村邊土路的那個拐角,他苦苦盼望著。終于,一個女人的身影,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了那里。
“媽!”他跳了起來,高喊著沖了過去。他跑得真快,身后的那幾個小伙伴沒有一個追得上他,因?yàn)樗却锰昧?,太希望在第一時間撲到母親懷里。
但他又一次失望了。那只是一個陌生的過路人,驚訝地望了他一眼,行色匆匆地擦肩而過。
“你喊什么吶?”光屁股的二蛋在身后氣喘吁吁地問。
偷偷地把眼角的淚水擦拭,他強(qiáng)撐著回過頭笑著說:“來,我們繼續(xù)賽跑,看看誰跑得最快!”
他跑了起來,迎著海風(fēng),跑得飛快,因?yàn)槟菢樱粩囡j出的淚水才最容易被風(fēng)干……
巨鐮斜劈了下來,緊隨其后的則是兩支浸過毒汁的飛鏢,橫劍格開,挺刺,三具尸身倒下!
右前方的古爾夫施射的頻率正在加快,那橫飛的魅影之箭剛剛射殺了第五百九十五人,如果殲敵數(shù)量無法進(jìn)一步得到提升的話,他將最終輸?shù)舳畟€錫爾。那可是一大筆錢,足夠老哈里在夏奇鎮(zhèn)買下一個院落。于是收集箭枝的休金有些供應(yīng)不上了,他急得甚至直接拔下了插在他左右臂膀上的七枝箭矢,連止血的必要步驟都省略了。
眼前的情景再次模糊。齊朗好像回到了七歲那年。
那是在一家農(nóng)戶的餐桌上,她也在那里,就那樣含笑望著他飛快地翻動著筷子。
“別那樣狼吞虎咽的,瞧瞧你,吃到臉上了?!彼凉种f,伸手從他腮邊取下了一團(tuán)米粒,直接送回了自己嘴里。
“呀,媽,你撿我飯粒!”他笑嘻嘻地說,“我忘了告訴你,我沒洗臉,臟著呢?!?p> 她微笑著按了按他的鼻子:“你也知道臟?成天像個泥猴兒似的,可徹底成了個野孩子了。”
“那能怪誰?”他很不服氣地反抗說,“誰讓我有娘生,沒娘管。”
她的眼神暗淡了下來,欲言又止地定在了那里。而他卻覺得心里很痛快,因?yàn)樗K于找到機(jī)會報復(fù)她一回。
但在那一晚,她幫他洗了個澡,洗得很仔細(xì),很徹底,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就連手背上那厚厚的皸裂,她都可以洗得掉。盡管那痛得要命,但他還是很開心,說不出的開心……
一連串的箭矢飛了過來,短劍只拔開了那偏向水晶棺的幾枝,還是有兩枝射中了右腿和胸口。
身后傳來了一聲驚呼。那是喬安娜的聲音。她已經(jīng)有些吃不消了,盡管伊格魯沒用任何人打招呼,就自覺地留在了她身邊,用爪牙和獸銅期獸寵那強(qiáng)悍的戰(zhàn)斗力替她照應(yīng)著周遭的安全,但在多數(shù)的時間里,她還是沖殺得太過魯莽。
齊朗記得清清楚楚,喬安娜曾五六次替自己格開了腦后飛來的箭枝,但這一回她終于照應(yīng)不及,因?yàn)樗呀?jīng)筋疲力盡,雪白的長袍已染得半襟鮮紅。不過她還在牙咬堅(jiān)持著,除了長劍劈殺時偶爾會爆發(fā)出的怒吼,她甚至沒為自己身上的傷情哼過一聲。她眼睛瞪得又大又圓,那仿佛是為了把血腥的場面看得更加真切,當(dāng)然,在實(shí)際上,她那樣做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把那冒牌男朋友的周遭環(huán)境看得更加真切。
那一回應(yīng)該是他八歲那年吧?他終于回到了久違的宮墻之內(nèi),不知為了什么,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劍術(shù)訓(xùn)練開始變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課。他很累,渾身被那些堅(jiān)硬冰冷的木頭假人撞得青一塊紫一塊,幾乎每隔上一兩天,就會躲在被窩里哭上一通。
他覺得很委曲,那不是因?yàn)槟菢拥膭诶鄢隽怂某惺苣芰Γ且驗(yàn)樗X得他所付出的艱辛,那個女人根本沒有看在眼里。不過,想來她還是看在眼里了,就在那一晚,當(dāng)他在那滿布云錦的絲被中抽泣的時候,她輕輕地來到了床前。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掖了掖被角,坐了一會,就又轉(zhuǎn)身離開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她,盡管那只是一個淚眼朦朧下的一個背影,但他還是記得自己的心中感到多么欣慰。她的愛始終在那里,盡管在他看來,那種愛不是那么明顯,但它一直都在……
沉重的釘錘輪了上來,短劍幾乎要被那巨力震得脫手而出,但它是極為鋒利的信念之劍,鋒利到足夠?qū)⒛侵睆竭_(dá)十公分的鐵疙瘩切為兩半,但那橫空掠過的半顆錘頭,還是會令額角血流如注。
“干你娘!”董宏的罵聲響了起來。他又一次沖出了隊(duì)伍,用那把鋼劍砸碎了偷襲者的頭盔。他腳步踉蹌,顯然已經(jīng)體力不支,但不用萊歐的幫助,他也已經(jīng)干掉了百十個敵手。作為一行人中年齡最小、實(shí)力最弱的那個,董宏的勇猛卻未曾遜色于任何人。他沒有辱沒門風(fēng),沒有辱沒他父親宗浩王國第一勇士的名聲。
但他大概要死在這里了。他胸口斜劃下來的那道劍創(chuàng)深可見骨,如果不是他扯開了袍子,狠狠地纏住了那略顯瘦弱的身體,他的心臟恐怕都會從那創(chuàng)口中跳出來的。
這本該是一極為隱秘的行動,不為人知,輕輕松松,就像那些達(dá)官貴人們在閑暇時最愛做的旅游度假一樣,沒有人會受傷,眼前也不會出現(xiàn)那樣血腥殘忍的場面。但因?yàn)槟撬Ч椎某霈F(xiàn),這次行動最終演變成了一場殺戮。
攻擊的隊(duì)伍一波接著一波,像殺不盡的蚊蟲,一直尾隨著,在等待著最位時機(jī),稍不留意就讓他們的身體上多出一些血痕。
不過他們的眼神卻開始變得復(fù)雜了起來。
那應(yīng)該是極為難得的變化,因?yàn)槟钦f明除了畏懼那種自然的反應(yīng)可以出現(xiàn)在他們腦子里外,他們開始思考了。從兜帽下的面孔來看,圍攻的敵人大多是本土人,他們的腦子失去功效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但在此刻,他們從那位滿身是血的可怕少年身上又找回了思考的本能,這也稱得上是一件幸運(yùn)的事吧。
他們大概認(rèn)出來了,水晶棺下堅(jiān)強(qiáng)站立的那個小伙子,是受人愛戴的前任王后的兒子,是宗浩王國失蹤了足有七八年之久的小王子。于是,他們開始心生懷疑,懷疑這場追殺是否正義,懷疑這粉飾過的太平盛世是否真實(shí),懷疑那些仍在掄起刀劍的兜帽隊(duì)成員是否真如長官所言,是新近收編來的異族苦孩子。
冷箭飛來,正中胸口!
鮮血從嘴角不住涌出,整個身體也完全陷入麻木——這里,大概就是路的盡頭了……
就在齊朗身體栽倒的前一瞬間,一個親切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耳邊。緊接著,遠(yuǎn)處的喊殺聲驟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