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雨已經(jīng)停下,一陣又一陣的風侵襲而來,帶著濃厚的水汽,顯得尤為陰冷。
坐在青布軟轎里的蘇老夫人,再次拉緊衣領(lǐng)。
她緊咬著唇,面色青白,眼里滿是焦急。
“再給我快點!”
轎外隨行的王婆子,腳步匆匆,喘著氣回道:“老夫人,夜來風雨,路面滑,怕是不穩(wěn)妥?!?p> “再快,再快,聽到了沒?”軟轎內(nèi),急切的怒吼傳來。
王婆子臉色一白,“是?!?p> 她甩著帕子,焦急地揚揚手,“快點,你們再快點。”
轎夫咬咬牙,使出全身的蠻勁。
八人抬的軟轎,頓時搖晃得更加厲害。
老夫人抓緊了轎欄,心里頭被拋得七上八下,而眼里的恐懼更加明顯。
王婆子喘著粗氣,一路小跑著跟過來。
漆黑夜色里,青布軟轎很快消失不見。
不多時,熟悉的竹林小院終于出現(xiàn)。
老夫人三步并作兩步,被王婆子扶著,急匆匆地往里頭趕。
夜雨初停,竹林里不時有水珠滾落下來,落到頭上臉上,冰涼刺骨。
她來不及擦拭,心里眼里滿是眼前熟悉的小院落。
竹林小院依舊,籠罩在蒼茫夜色中,僅有一盞昏黃的油燈殘亮,顯得很是清冷落寞。
落寞?
不!
此刻,在蘇老夫人的眼里,這個清雅別致的小院,如同是一個黑暗陰森的地獄,那盞殘燈,便是一張恐怖囂張的嘴臉,鄙夷嘲諷地看著她們一步步走近,驚恐慌亂,卻又心甘情愿地走入這黑暗地獄……
“砰砰砰!”
沉悶的敲門聲,雜亂而急切。
王婆子看著老夫人,見她緊鎖的眉頭,準備繼續(xù)用力拍門,趕忙說道:“老夫人,還是老奴來吧?!?p> 未見回答,緊接著又是“砰砰砰”,一連串的拍門聲,且力度更大,節(jié)奏更快。
終于,在老夫人不死心地準備拍第三次時,木門“吱呀”一聲便開了。
開門的是楚晴,提著盞竹編燈籠,俏生生地立在那,青嫩得很。
她與王婆子明顯一愣。
“可是蘇家老夫人?”楚晴先開了口。
“正是?!崩戏蛉藬苛松裆?。
“我家公子等候多時,請!”
小丫頭懂禮地退讓一側(cè),恭身而立。
小小年紀,進退有度,不錯!
蘇老夫人心下一嘆,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
身后的王婆子趕忙跟上。
進了屋,里頭僅有慕容欽一人,楚晴與王婆子退了出來,順便禁閉了房門。
“老夫人趁夜而來,必是辛苦,請上坐?!蹦饺輾J斜靠榻上,并未起身相迎。
蘇老夫人走上前來,卻并未坐下。
“慕容皇子,你到底要拿我家七娘怎樣?”她再也忍不住,直接逼問出聲。
方才的信上,只有七個大字:七娘殺人慕容欽。
他慕容欽知道是七娘殺了三娘。
他是如何知道的?
三娘當真是七娘所殺?
三娘是不是他慕容欽殺害后,嫁禍給七娘的?
他為何要殺三娘?
將軍府戒備森嚴,他的人怎么可以輕而易舉地進出將軍府,進出長風堂送信呢?
他這次殺了三娘,下次會不會殺四娘,殺大郎,再下次,會不會殺了七娘?
他,到底是何目的?
來的路上,老夫人將各種可能想了個遍,卻是越想越害怕,恨不能立馬飛到慕容欽這兒,抓著他,逼問他,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
“三娘不是七娘殺的,慕容皇子何苦陷害我家牧梨!”
可是,她并沒有刨根問底,因為,始終不信。
“是,人的確不是七娘所殺?!?p> 聽此,老夫人先是一愣,接著眼里閃過濃濃喜悅,最后長舒一口濁氣,一直懸著的心總算落地。
慕容欽見此,輕笑出聲,“老夫人別高興得太早。”
“人,是我殺的,不過……”他起身,走上前來,詭異一笑。
“不過什么?”老夫人心頭一顫,剛落地的心又懸了起來
“不過,動手的可是你家牧梨!”
“七娘?”老夫人不敢置信,一把抓住慕容欽素白長袍,咬牙切齒,“你……什么意思,休要胡言亂語!”
她不信,打死她都不信,好端端的七娘會去謀殺三娘?
更何況,還是聽你慕容欽指使。
“七娘,七娘憑什么聽你的指使?”老夫人言語激烈,“明明就是你殺了三娘,明明就是你!現(xiàn)在卻要嫁禍給七娘,慕容欽,你到底是何居心?”
說道最后,已是吼叫出聲。
然而,慕容欽巋然不動,面色如常,微微上揚的嘴角依舊。
“人是不是七娘所殺,老夫人不必問我,一來,蘇五娘握有雙面繡絹布桃花的證據(jù),二來,定也有其他下人親眼目睹了七娘夜半出門,老夫人若實在不信,大可大動干戈地徹查?!?p> “蘇五娘?”老夫人拽緊衣袍,神色緊張,“你與五娘……”
慕容欽但笑不語。
老夫人徹底恍然,難怪方才蘇五娘她會提出去七娘暖閣,難怪她會拐彎抹角地道明一切,原來都是精心設(shè)計。
“老夫人可以不信七娘殺人一事,但卻不能否認多人親眼所見的事實。”
“多人?還有哪些人看到了?”
慕容欽笑得肆意,想來蘇老夫人也是關(guān)心則亂,如不然,豈能猜不到是哪些人?
“此事已是籌謀已久,然道蘇老夫人認為可以將目睹事實的人一舉絞殺?”
蘇老夫人聞言,一個踉蹌,面色慘白。
是了,她糊涂了,慕容欽能夠處心積慮地讓七娘殺了三娘,又怎么會讓此事輕易揭過。
“七娘如今還是昏迷不醒,岑州稍有名氣的大夫都齊聚將軍府,不知道那些個庸醫(yī)可否想出點有用的法子沒?”慕容欽回身,面色清冷,“頭部受擊,藥石無靈,這些個蹩腳的借口也虧他們說得出口?!?p> “您說是不是?”
蘇老夫人心頭一痛,眼里一緊,“你.......什么意思?難道.......七娘昏迷不醒是你?”
她抖著手,眼睜睜看著慕容欽如同惡魔一般,立在半是黑影里,嘴角的弧度越發(fā)明顯。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
當年刻意的接濟七娘,當日的故意接近,到今日的指使籌謀,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慕容欽一手促成。
怎么辦?該怎么辦?
如今七娘昏迷在床,三娘已經(jīng)慘死,五娘竟然與他們里應(yīng)外合。
問題的關(guān)鍵是,七娘為何會受他慕容欽的指使?
難道是七娘受他脅迫逼害?
“砰”的一聲悶響,蘇老夫人直挺挺跪倒在慕容欽身前,微微佝僂的身軀,銀白雪亮的頭發(fā),此刻顯得尤為蒼老。
“慕容皇子,老身.......求您!”言語顫抖,低聲下氣。
無論是前世的豪門貴族老太太,還是今生的將軍府老夫人,她都從未對任何人如此低聲下氣,如此屈身懇求。
可是,如今她卻不得不如此。
七娘的生死全在他慕容欽手里。
卻不想,身前的惡魔輕笑出聲,“老夫人這又是何苦?求我?求我放了七娘,還是求我給她留一條生路?”
她聽得心頭一顫,急急跪爬過去,一把扯住了身前素白長袖,“慕容皇子,求您手下留情,給七娘一條活路!”
“老身求您!”
好一會,屋內(nèi)恢復了安靜,她并沒有等到任何回答。
就在蘇老夫人絕望時,聽到一聲輕嘆。
她心頭一喜,猛地抬頭,卻見慕容欽遞來一本舊書。
“西土?”她疑惑著接過,瞧著書名,不由得反問出聲。
“老夫人還是起身看吧?!蹦饺輾J冷著臉丟下這么一句,便自顧自的坐回軟榻上。
事關(guān)重大,她不再遲疑,吃力地扶著桌角起了身,走到離燭火近些的地方,坐下來仔細翻閱。
良久,室內(nèi)靜悄悄一片,即便是窗外夜風吹過竹林的細碎“唰唰”聲都是清晰可聞。然而,看到現(xiàn)在的蘇老夫人,心里頭卻是翻江倒海,特別是看到那句“一朝噬魂引,生死命無常”,捧著書的雙手都止不住顫抖。
“七娘,中了噬魂引?”她抖著聲音,急切地追問。
榻上的慕容欽眉眼一暗,沉默地點了點頭。
“那噬魂師.......是......你?”
“正是。”斬釘截鐵地回答,將蘇老夫人眼里的最后一絲希望泯滅,她頹然地放下《西土》,意冷心灰。
一朝噬魂引,生死命無常!
她家七娘,生死無常!
“說吧,慕容皇子需要老婆子做什么?!彼厣?,眼里空洞一片,“做什么,都可以!”
決然而又堅定的話語,聽得慕容欽渾身一顫。多好,無論生死,都有這么一個疼她愛她的祖母守候,可以為她生為她死,她蘇牧梨是何其幸運。
而他.......眾叛親離!
慕容欽心下一痛,苦笑一聲,“老夫人誤會了,我出此下策,也不過是想救七娘?!?p> 蘇老夫人聞言,滿臉不信。
救七娘,怎么可能!
“一月前,七娘蘇牧梨于霽州回岑州途中,性命垂危,情急之下,只能動用禁術(shù)?!?p> “老夫人可以看書的末尾,便知道了?!?p> 蘇老夫人聞言,急忙翻到最后,“噬魂引,生死約!”
“這是什么意思?”
慕容欽嘆了口氣,卻并未直接回答。
她眉頭緊鎖,神情急切,忽然想到前文所言,頓時驚訝開口,“以彼之魄噬彼之魂,莫非,是你救了七娘?”
“是不是?”她起身上前,焦急追問。
“是!以彼之魄噬彼之魂,神魂結(jié)合,命可留已!”慕容欽肯定回答。
老夫人身形一個踉蹌,她趕忙扶住邊上的竹椅,喘著粗氣,質(zhì)問出聲,“那為何,你要利用七娘來殺人?”
救人是迫不得已,可如今以此利用七娘,那便是不可輕饒了。
老夫人咬牙切齒,心里頭的火騰騰冒了上來。
“蘇三娘本就該死?!?p> “可也不該七娘來動手!”
慕容欽俊目微瞇,嘴角微揚,“的確,本王手上精兵暗衛(wèi)無數(shù),蘇三娘這樣的無知婦人,隨隨便便一人都可以將她輕易絞殺,可是,我卻有非七娘動手不可的理由。”
“老夫人,如果不是如此,你今夜又怎么會應(yīng)約而來?”
“何況,如此動手,也好讓我們接下來細談交易不是?”
蘇老夫人聞言,心頭一顫,顫顫巍巍地又跪了下來,頭重重垂下,“如今,我們命都在慕容皇子手上,全權(quán)都憑您吩咐。只是.......”
她急切地抬頭,目光灼灼,眼神里滿是期許,“只是七娘何其無辜,她年幼心善,若是來日里知道自己親手殺了三娘,定會痛恨自身,還望.......還望慕容皇子手下開恩,日后不要再指使七娘殺人了!”
慕容欽緊閉著嘴,沒有回答。
此次利用七娘殺人,乃是為了敲響將軍府警鐘,至于日后,他也說不定。
窗外,夜風穿過竹林,攜帶著雨過濕氣,陣陣侵襲,風里竹葉清香沁人,卻又是寒冷刺骨。
蘇老夫人凍得一哆嗦,本就蒼白的嘴唇已是青紫。
王婆子語帶哭腔,“老夫人?”
她守在門外,等到天邊露出微光,里頭的蘇老夫人方才出來,卻是在門口一個踉蹌,無力地倒在了下去。
她立馬用力攙扶住,手之觸及,都是汗?jié)褚黄先思胰缤撁摪?,垂垂暮暮,似從鬼門關(guān)逃走了一圈。
“回……回去,回去?!鳖澏兜脑捳Z,艱難溢出。
“好,回去,我們回去。”王婆子摟抱著她,倉皇失措的逃離。
屋里,豆大的殘燈閃了數(shù)下,終是一下滅了,一縷青煙四散開來。
屋里終于暗下來,慕容欽隱在夜色里,眼里方才露出一抹痛色,他已是累極,哀嘆一聲,閉眼躺了下來。
他需要蘇牧梨,他只能如此行事,他不得不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