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森森,月影撩人。
靜姝從睡夢中醒過來,望了一瞬小小填漆床頂繡著木蘭花樣的月白色紗帳,才意識到剛剛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還在和杜小薇一起為一月一次的考試奮戰(zhàn)背書。而夢外,靜謐的江南月夜,朱門繡戶的閨閣,明確地提醒著她,這里是常州,李宅,她的家。
而那些在北平讀書的日子,早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
嘆息一聲,靜姝從床上坐了起來。連日的奔波讓頭痛有種復(fù)發(fā)的跡象,她頭抵著堅硬冰涼的床板擁被而坐,視線卻將將透過靜垂的紗帳,投向屋子南面搖曳著光影的格紋軒窗。
那里沙沙沙不時有聲響傳來,在這寂靜的夜里,有些悚然,有些寂寥,像是有人在窗下輕聲呢喃,又似有人在訴說著離簫。
靜姝知道那是窗外的一小叢鳳尾竹在風(fēng)中搖擺,但不知不覺,混沌中她還是依稀看見月影里走出一個朦朧白影向她揮手致意。
阿姝——
眼睛驟然溫?zé)?,愣怔中,她掙扎著撩帳下床,門簾輕響,一盞豁然的光亮卻在這時忽然出現(xiàn)在臥房。
阿原穿著素色中衣,提燈撩簾而進,看見她僵在黑暗里挽幛半坐半立,不由快走幾步疑問道:“小姐,你怎么了?”
靜姝望向阿原,一時間搞不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等轉(zhuǎn)頭又向窗外看了一瞬,見那里燈光與月光交疊,哪里有甚人影蹤,才頓時醒過神來。
恍然間,她重坐回床畔,低下頭不著意擦了擦眼簾。
那廂阿原卻已經(jīng)將燈放在臨床的紅漆小幾上,走到了她身邊。
“小姐?”
靜姝答應(yīng)著抬起頭,臉上已經(jīng)沉靜如許。
“你怎么過來了?”空氣里她的聲線有些黯啞。
阿原懵懂地打著呵欠坐在她身邊,聲音里卻還帶著睡意的嗡嗡:“我聽見臥房里有動靜,想著小姐是不是又做夢了,就過來看看。誰知小姐真的醒了?!?p> 阿原和她住一間屋子,就在隔一個廳的西邊隔間,雖然甚近,卻也是有心。
靜姝心里微熱,推她回去繼續(xù)睡。
“我再坐一會兒,等小姐睡了我再回去?!卑⒃P躇著不肯走。
靜姝不由微笑推她:“去睡吧,夜里涼,你走我也就繼續(xù)睡了?!?p> 阿原聽她這樣說,只好磨磨蹭蹭地站起來。不過,燈光下,等靜姝撩被重坐回床上,才發(fā)現(xiàn)阿原站在床邊還是沒走。
她偏了偏頭,正要再催,卻聽阿原逆著光線站在原地,猶疑地道:“小姐,你是不是想夫人了?”
幽幽的聲音,聽得靜姝不由打了一個寒噤。她條件反射地將眼光投向軒窗,怔了半晌,最后終于閉上眼仰頭躺倒,重重嘆了一口氣。
夫人,她在這個世界的母親—林柔藍,剛剛?cè)ナ廊铡?p> 可是芳蹤西去,入土將安之際,夜夜夢回處,似乎總有伊人朦朧呼喚。
靜姝知道這只是她的心病,但心悸之余,心里仍是溢滿痛惜和懊悔。
痛惜佳人的年華早逝,更懊悔自己在佳人彌留之際仍把她蒙在鼓里。
一則,自己并不是林柔藍的女兒真身。
二則,林柔藍的夫君早已經(jīng)心有另屬。
這個可嘆可憐可悲的真相,她不知道林柔藍在魂歸離恨天之后是否會在生死薄上看到,她不知道林柔藍在知道真相后會不會原諒她,她只知道,現(xiàn)在,此刻,內(nèi)心有一萬個抱歉。
抱歉,沒有盡到子女的責(zé)任。更抱歉,沒有坦誠以對。
回到最初,現(xiàn)在想來,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
那時候大夢初醒她才意識到,一場車禍后,時光悠悠轉(zhuǎn)轉(zhuǎn)倒退將近一個世紀(jì),她來到了中國近代史上最為混亂的時期。
她托生的身體是一個江南閨秀,姓李,名靜姝。身嬌弱質(zhì),孤單伶仃。
一直到現(xiàn)在,她還記得初到這個世界養(yǎng)病的半年光景。那時,靜姝的丫鬟阿原每天會把她挪到臨窗的榻上躺著,她就那樣每天眼睛只盯著日頭瞧,看著它升起,看著它落下。
簡單又孤寂。
卻正是李家老宅最妥帖的生活方式。
這個江南沒落名門的宅邸,不大,卻空,時光幽幽隨著穿堂的風(fēng)寂靜飄過,沒有落下一絲聲響。
說到底還是人少。
沒有熱乎氣兒,怎能不空涼?
養(yǎng)病的半年,阿原都告訴她了。也正是因為阿原的這些話,以及后來她直面遇到的冷遇,讓她最終下定決心上京求學(xué),也因為求學(xué)的遠離,疏忽了對林柔藍的照應(yīng),最終讓她蒼白離世,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
只說阿原到底說了什么?
她說了李家目前的概況。
李家目前只剩兩個主人。一個夫人,一個小姐。卻互不理睬,兩不相望。
至于為什么決裂至此,通過阿原以及宅里的老仆斷斷續(xù)續(xù)念叨,她大概知道了些細枝末節(jié)。
事情的癥結(jié)都在于李家現(xiàn)存于世卻多年去家未歸的男主人身上。
男主人叫李明誠,是李家真正的當(dāng)家人,可是上至主家,下至仆從,卻都一致把他排除在外。
原因何在?
原來是因為去世前老太爺?shù)慕睢?p> 李靜姝的祖父生前曾經(jīng)通告內(nèi)外和李明誠斷絕關(guān)系。
明面說是李明誠上不孝下不親,可除了林柔藍以外,大家都知道其中另有內(nèi)因。
那就是,李明誠在外另開辟了家室。
李老爺子接受不了兒子如此寡情于媳孫,堪堪與兒子斷絕了來往。
這事李家上下皆曉,包括李家小姐李靜姝,可是里里外外都瞞住了林柔藍。
也不知道是憐惜,還是輕視,總之一直到李家小姐因病去世,她重生而來,沒有人說漏半嘴。
她來到這個世界慢慢熟悉李家后,就心存疑問,既然李家就剩這一對母女,為什么還互相冷冰如此?按理說,家無男丁,母女二人更該相依為命才是,這一對怎會隔閡甚深?
最終還是阿原的話點清了緣由。
就說這李家吧,據(jù)說世代行醫(yī),上祖還曾在清太醫(yī)院里任職,很是顯赫過一時。只是,朝代更替,歲月變換,到靜姝父親李明誠這一代便越來越不是事兒,徹底敗落下來。這一代人口也簡單,只李明誠和其姐兩人。中國這個時期內(nèi)憂外患正緊,李明誠正值青年,熱血沸騰誓以振興家國為己任,便投筆從戎了。老太爺看著家業(yè)不在,女兒已嫁,男兒總要有點出路,便把老思想一甩,也不攔著兒子,長嘆一聲細心養(yǎng)著小孫女兒靜姝,便隨兒子怎么折騰去。這樣直到靜姝十四歲那年,老太爺去世。
所以說,李家小姐十四歲前都是和老太爺一起生活的。她的母親對她來說,雖然共同生活在同一空間,卻形同路人。
當(dāng)然,你也會說這不可能,母女天性,怎么會完全隔絕?
這就要說到事情的根本了。人都是有感情的,但當(dāng)你一腔熱情,卻常年遇冷,久而久之,陌路而往也不是不可能。李靜姝就是因為林柔藍常年對她的漠視,才最終歇了這份親情。以至于最后染病郁郁而終,有此緣由也說不定。
李靜姝本尊聽說是很蘭心蕙質(zhì)深得李家醫(yī)學(xué)傳承的一個女孩子,可是在大好青春年華卻溘然長逝,而且身故無人知,只空留她這個百年之后的外來人憑吊紀(jì)念。不得不說實在是太可憐。
當(dāng)然,林柔藍也可憐,但卻更可悲。
舊式家族多早婚,出身書香的林柔藍十七歲時已和長她兩歲的李明誠結(jié)發(fā)成婚。然而不到一年,李明誠雄心萬丈赴前程,外面世界復(fù)雜多變,本是青澀年紀(jì)的他渾然忘記家中還有一**,直到家中去信報喜,方才得知自己做了父親。只是軍中繁忙,況李明誠當(dāng)時也是半大孩子,哪里懂得為人父為人夫的責(zé)任,等兩年歸家后,小女兒靜姝已經(jīng)扎著羊角辮到處跑鬧嬉戲。后來,軍中紀(jì)律森嚴(yán),李明誠長年在外,即便節(jié)年回家,同林柔藍也總是相對無話。此后經(jīng)年,林柔藍這個舊式閨閣女子,便把自己沉默在時光暗影中,固執(zhí)又倔強抵抗著自己夫君的忽視。
林柔藍如今人已離世,做什么判定已毫無意義。靜姝并不相信這個時代的舊式女子都會像林氏這樣懦弱。所謂的與世無爭,不過是做給世人看,她本身如何又有誰會在乎。連她夫君都不在乎。
林柔藍如果不是沉寂在自己的寂寥中,不是寄情于詩書中,如果能抬頭看看親身女兒伶仃孤苦的背影,負(fù)起身為母親的責(zé)任,或許李家就不會有這么多慘劇。
但現(xiàn)在說什么也晚了。也過于苛責(zé)。
環(huán)環(huán)相扣,人無完人,連她這個后來人,其實在最開始來這個世界不一樣很懦弱?
她那時剛剛重生至此,想到的只是這一切歪打正著。父親常年不著家,母親又與她情不濃,沒有人會知道李家的女兒已經(jīng)魂歸離恨天,也沒有人會知道現(xiàn)在身體里的這個靈魂會是來自未來世界的姓蔣名靜秋者。
她滿腦子想的只有安全地活下去。
靜秋,靜姝,雖然相似,卻是隔了一個世紀(jì)。時間與空間的距離,讓害怕和驚懼都變得不真實。
再加上后來等病大好后多次對林柔藍的看望總以閉門羹而歸,她不想再沉浸在這死氣沉沉的舊式家庭里,打算重拾現(xiàn)代的職業(yè)在這個時代生存,遂帶阿原北上求學(xué),一直一年未歸。
這其中她不知道李家都發(fā)生了什么,她只知道,等再接到李家消息,是兩周之前。
林柔藍病危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