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轉(zhuǎn)過身,一只腳邁出房門,聲音悠悠傳進廳堂:“世間一切由緣而生,由緣而滅,緣至淺則相遇擦肩,緣至深可三生相許,姑娘心中執(zhí)念,有情無緣?!?p> 我怔住,沒聽懂老道士到底想要表達什么,直到老道士遠去的腳步聲已消失在耳畔,也久久不能緩過神來。
事后我才知道那夜房中的老道士是遠自桑海盡頭的蓬萊仙士。
蓬萊,流傳于沿海村落的海中之國,與九州大陸遙遙相望,中間隔著無盡天穹,蒼茫桑海。有出海打漁的漁民曾隱約看到過海中浮起的島嶼,氤氳霧氣繚繞,蟲鳴鳥語啁啾。后來沿海漁民所見的島嶼傳到了內(nèi)陸,就漸漸將其神化,被奉為桑海仙山。
然而這座桑海仙山終究只是人們口耳相傳的一個流言,沒有人知道這座島是否真的存在??墒郎现拢揪褪切艅t有,不信則無。就像我以前從不信什么起死回生的輪回之說,直到我自己變成了一只違背天道而復活的墨靈。
第二天醒來已是晌午,夢里夢到我與湛兒分食油酥糕,醒來肚子一陣嘰里咕嚕叫,我咽了口吐沫,已有許久不曾嘗到油酥糕的味道了。
一抬頭,看到墨白倚著門楣輕笑,我急忙裹了裹被子吼他:“流氓,偷看我睡覺!”
他輕笑出聲:“罵得好,原本已備好了你最愛吃的油酥糕打算叫你起床吃飯,既然我是流氓了,你怎么能吃流氓做的飯。”
他說著便轉(zhuǎn)身,我又咽了口吐沫跳下床,幾步拽住他:“你是好人,”說完覺得太假,又眨著眼睛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他,補充道:“大好人,真的?!?p> 他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轉(zhuǎn)身把我推到梳妝臺前坐好?!翱煨┦嵯?,我在外邊等你?!彼f完轉(zhuǎn)身離開,走到門口時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停下腳步,卻沒轉(zhuǎn)身,聲音有些支吾:“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可怪我?”
他瞞了我整整七年,他和我一樣早已死去,是經(jīng)由一種連他也不知是什么的秘術而復生。九州之中但凡違背天意的秘術都會受到天罰,而逆天之行的懲罰都歸于死亡,譬如恭師父,譬如夙沙。但墨白復生卻沒有一命抵一命,而是索取了他前世的全部記憶,這種術法并不存在于九州大陸,而是桑海盡頭的蓬萊之術。
在得知墨白是個死而復生之人時,我曾一瞬間以為他就是死而復生的李湛。
但這個想法瞬間就被自己否定。李湛致死從未出過大明宮,連九州秘術都不可能接觸,更無法經(jīng)由仙山蓬萊的術法復生。
從銅鏡中我看到墨白的背影,高大卻顯一些消瘦,穿著一貫的玄黑錦袍,這個背影,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后,我都看了無數(shù)遍。
“不怪,一點都不怪。”
這是我的真心話。
即使他不是李湛,我依然很開心。
有一種心理,當你非常倒霉的時候,看到有一個人和你一樣倒霉,甚至比你更倒霉,你就會得到一種心理安慰和心理平衡,但我的開心與這種心理一丁點關系也沒有。
“阿央剛?cè)雽m的時候我就開始害怕,我的壽命那么長,阿央已經(jīng)走了,總有一天連你也會走,一想到未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F(xiàn)在好了,雖然阿央離開了,但你可以長久的陪著我?!?p> 他轉(zhuǎn)過頭:“嗯,我和晁凰不一樣?!?p> 我對著銅鏡梳頭發(fā),笑:“你和她當然不一樣,連性別都不一樣?!?p> “我是說……”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住,整個身子都轉(zhuǎn)過來,吞吐半天,不知再醞釀什么,終于,他開口道:“我是說,阿央不會讓你洗碗,但我會?!?p> “……”我舉起木梳比了個砍他的動作:“我這次回來已經(jīng)下好決定了,決不妥協(xié)!”比劃著不經(jīng)意瞥見飾品盒,突然想起我的鴛鴦玉步瑤還在他那里。
我朝他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繼續(xù)梳頭:“既然你已經(jīng)幫我贖回了步搖,就還給我吧?!?p> 他自袖中取出步搖,我剛要伸手取,他便迅速將步搖高高舉起:“這是我用自己的畫兒換回來的,為什么要白白給你?”
我從鏡子里瞪了他一眼:“你明知這是我很重要的寶貝……”
他一臉戲謔:“很寶貝你還把它當?shù)???p> 我心里罵道:還不是給你換那破扇墜?。?p> 他聲音悠悠道:“聽說你拿這簪步搖抵了三百金,什么時候你給我三百金我便把它還你?!?p> 我急得連瞪了她好幾眼,吼道:“我哪里有三百金??!”
“沒有的話,不還也罷?!闭凵容p搖,藍玉扇墜微晃,扇上一枝紅梅給明媚的夏日添了絲涼意。
“真的?!”我驚喜大叫。
他朝我瞇著眼笑了笑,將步搖重新放回袖口中:“洗一次碗抵一文錢?!?p> “你……”
此后墨白總以步搖相威脅,刷碗生活漫長而痛苦,是以我?guī)缀跆焯鞌x掇墨白下館子,不出一年已將鳳翔城中大大小小的餐館中幾乎每一道菜都嘗了一個遍。鄰家老王聽說我嘗遍鳳翔美食,常向我討教哪家餐館好吃,好帶著他那愛哭愛鬧的孫子去嘗嘗,不過這件事卻著實難倒了我。全天下能入口的東西在我面前都是一個味,那就是沒味。
閑來無事我將自己在步虛畫境中所見的故事講給他聽,他問我有什么想法,我說,雖然畫境中的故事以晁家的敗落為結局畫上了句號,但真正的故事并沒有結束。我還是那個觀點,故事是人的故事,只要人還在,故事即使畫了句號也會有重新開始的時候。我說,晁家中落后,離李怡登基稱帝還有十幾年的時間,這期間一定發(fā)生了很多事。
只是我已經(jīng)沒機會再得知。
每年雪嶺梅花盛開時,墨白便帶著我去山上摘梅花釀酒,酒壇封口后埋在梅花下整整一年,待第二年梅花盛開的時候,再在梅花下煮酒談天,不知不覺中,我已跟著他學得一手釀酒的絕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