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雛傍晚時就帶著包袱搬進了錢府,然后又回客棧來找她?!袄习濉!?p> 錢小修正在把今天的收入入賬,他余光瞄見紙上一個個奇怪的符號,又是圓圈又是豎條,和他從前見過的記賬方法完全不一樣。正想著那是哪一地方的字體,就聽錢小修問?!安皇歉嬖V你收拾好了就不用過來了么?!?p> “小丫姑娘告訴我說賬冊一直是老板和掌柜負責的,掌柜的傷了腳說這幾日不會到店里來了,我想看有什么能幫忙的?!?p> “我用的是我家鄉(xiāng)的記賬方法,就我和云觴懂,你幫不了的。”賬本里都是阿拉伯數(shù)字,就算有天丟了被人撿去也沒人看懂里面的內容。她把毛筆掛回筆架上,“坐啊?!?p> “老板,我借你的銀子就請你從我工錢里扣吧。”他來皇城后投宿在客棧里,欠了幾日房錢,好在老板愿意先預支銀子給他。
“你不說我也會扣的。我是做生意的賠本的買賣不做?!?p> 與他往來的從沒有這般市儈又直白的商人,這樣一聽,他不免有些不舒服?!靶⊙竟媚镎f我可以隨意領取蠟燭,老板,這是真的么?”
錢小修知道他想什么,蠟燭的價錢不低,大戶人家有本錢才能天天晚上都點。他特意來問,是怕小丫理解錯他空歡喜一場。
“你白天在客棧幫忙,要讀書只能晚上,我還不至于那么刻薄?!笨偛荒茏屗彵诮韫獍?,把她的房子打穿了,修理的費用也和他每晚點蠟燭差不多了?!拔乙蚕M隳芨咧?,你若是真有本事能金榜題目,欠的錢便一筆勾銷。我還會雙手奉上一筆銀子只求到時候你能為我寫個招牌,日后能給我個方便。”
晉雛皺起眉頭,錢小修看出他不悅,只是人在屋檐下隱忍不說。“你有話不妨直說,我還不至于因為一兩句話辭退一個人的?!?p> 晉雛不語。
錢小修道,“離春試還有好幾個月,你若是什么都不敢說藏著掖著,只怕這幾個月你不好過。”
她打開門做生意,手段和這世道上所謂的正道算是南轅北轍。他在客棧里待上幾天便會見到世間百態(tài),她可不想他什么時候隱忍不住在店里頭爆發(fā),壞她生意,還不如現(xiàn)在挑明了說。
晉雛說的義正詞嚴,“為官者應清廉不受賄也不行賄,但老板方才顯然是要我違背正道,去做那不法的事。”
“這世上的正道和邪道難道就用收銀子和不收銀子能分得清楚?”
“總之我是不會收那些不義之財?shù)??!?p> 錢小修笑道,“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他也是讀書人有大抱負,可惜懷才不遇?!绷粝逻@么一個行事作風和她不太符的人,怕是日后少不得多浪費口水想著怎么把他教得識時務些。
晉雛不禁問道,“那他現(xiàn)在……”
“不知道,我和他很久沒見了,即使路上遇到,他都未必認得出我了。他是個很有骨氣的人,就算為人做事,看到他覺得做錯了的他一樣會開口,這點你可比不過他?!?p> 他耳根紅了,當下覺得羞愧。
“我不是要奚落你,只是想告訴你你若是還想留在臺秀樓,遲早會見到官場那套,行賄和受賄不過是常事,你若是要進官場就要有所覺悟。我認識的那個人就是因為沒給好處才屢試不第。”
“老板把官場想的太黑了。”
她行商這么久,還沒見過不收銀子的官。每每只會嫌棄她給的少而已。即使真的走運遇著一個清廉的,也多是待在鄉(xiāng)下地方難以出頭。
“我也不和你爭辯,是黑是白你日后自然就知道了,若是有需要盡管和我開口?!彼羰悄奶煸敢庹垩耍苍敢獬鲢y子為他打通關節(jié),畢竟他若是做了官,魚幫水水幫魚,她也是有好處的。
“已經(jīng)打烊了么?”
錢小修看去,瞧見到端木惟真穿著她下午見到的那身衣裳站在門外。她笑著起身相迎,這人上回在臺秀樓里點了幾十兩的菜,還是一如既往不把銀子當一回事?!岸四敬笕恕!?p> “我想來喝杯酒,打烊了么?”端木惟真又重復的問。
“是打烊了,不過大人您辦了一張貴賓卡,既是貴賓自然是有優(yōu)待。”她去翻出一本酒水單子想讓他點酒。
端木惟真道,“不用看了,來壺解千愁?!?p> “大人需不需要下酒菜?”
“隨意吧?!倍四疚┱嬲f著直接在一樓找了張桌子。
錢小修拉過晉雛,嘀咕道,“去廚房看看還剩下什么菜,挑最貴的幾樣熱一熱端出來?!?p> 晉雛道,“老板,這不太好吧。至少也要把價錢告知客人,你這樣像是強買強賣了?!?p> 若是云觴在,早就和她配合得天衣無縫去廚房端鮑參翅肚了,她開始后悔一時的感性,請了這樣一個正派的人回來做伙計?!澳銢]聽到他說隨意么。端木家有的是銀子,不會在意這點點的?!?p> “端木家?”
她真想敲他腦袋,當初云觴她們也是被她敲著瞧著瞧聰明了,但看見他的腳又打不下去了?!笆前?,他是端木家二少爺,還要我再交代一次我要你去干什么去么?”
晉雛搖頭,往廚房去了。錢小修拿出碗倒了熱水進去,再把酒壺整個放進碗里。待酒溫了才端上桌,“大人您慢用?!?p> 端木惟真道,“我一直想和錢姑娘見上一面,向你請教詩詞?!?p> “在端木大人面前賣弄學問不是自打顏面么,端木大人學富五車,就連圣上都贊譽你的文采天下第一?!?p> 她記得初見他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是中了進士的,雖然不知道他的家世背景為他加了幾分,但也見過客棧有人念他幼年時寫的詩詞,四周聽的人搖頭晃腦的,她想他應該也是有本事的。
“人上有人,沒有誰的文采是天下第一的。就如姑娘的詩風格多變,時而心境開闊寄情山水,時而好像命運多舛感懷身世?!?p> 端木惟真知道她是老板的時候他當真是吃驚,她看起來不過十幾歲的小姑娘,能經(jīng)營一家客棧已經(jīng)是了不得了,竟還能寫出那樣的絕句。
“若您說的是二樓上的那些對聯(lián),那不是我寫的。我不過是借用了別人的詩詞錦上貼花而已?!彼菍懙贸瞿菢拥脑娫~,曾經(jīng)的高考早就做了一省的文狀元了,何必去一間三流的大學混文憑。
“能不能為我引薦?”他問。
錢小修面不改色?!拔蚁霙]那機會了,他們已經(jīng)死了?!本退憷畎锥鸥]有作古,他也是見不到的,除非那些人和她一般的際遇,一個個都穿越了?!跋挛缒俏还媚锼龥]事了吧?”她叉開了話。
“只是皮外傷?!倍四疚┱娴沽藘杀?,一杯擺到錢小修面前,“愿不愿意和我喝上一杯?”
錢小修也沒有姑娘家的扭捏,直接就坐下,她開店這么酒,和客人喝酒不是沒有過?!凹热欢四敬笕碎_口了,那就先干為敬了?!?p> 見她一口飲盡,端木惟真道,“姑娘真是好酒量?!?p> “這酒是暖過的,所以不容易醉。若是冷酒,我就未必敢喝了,我酒量不好?!彼矚g喝酒,但酒量一直練不大,以前試過一個月天天和云觴拼酒,每回都是十杯之內就倒了。所以她想是這副身體天生就不適合喝酒。
平日她是盡量少碰,若是談生意就帶著云觴讓她幫著擋酒。
“這酒不是你親自釀的么,釀酒的人怎么會酒量不好?”
“我就是因為酒量不好又喜歡喝酒才會學習釀酒的,不能多喝,聞著也好?!彼f著用力嗅了嗅那酒香,十足十的酒鬼模樣,似乎這么做也能稍稍滿足酒癮似的。
端木惟真皺眉,明明是姑娘家,舉止卻痞里痞氣的?!澳阒滥憬裉炀鹊氖鞘裁慈嗣??”
“不就是秦樓一位姑娘?!?p> “她叫宋良工,是前府尹宋章的女兒?!?p> 錢小修訝異,她和那女子還挺有緣的,云觴才和她提過宋章的女兒待在秦樓里,她就歪打正著把人救了?!拔疫€以為她不過是大人的紅顏知己,沒想過她還有這樣的背景。”
端木惟真怒目相視。
錢小修無辜道,“我有說錯什么么?”
這里的士大夫上秦樓楚館是尋常事,家里妻妾成群依然會去拈花惹草,說是去吟詩對唱附庸風雅,但即便夜宿花街柳巷真干了什么茍且的事,百姓也只會罵是青樓女子不知節(jié)操,卻不會罵那些知識分子不知羞恥。
她見過不少人對有銀子上青樓那檔子事心生羨慕,這地方的認知喜好和她的認知喜好差異頗大,端木惟真今年也二十好幾了吧,想來身邊也有一兩朵解語花了。
“其實姑娘家在那種地方始終是不方便。”有沒有想過幫人家贖身,金屋藏嬌?
端木惟真瞪眼,他這幾年位置越爬越高,甚少人敢在言語間撩撥他讓他怒氣翻騰了?!拔腋嬖V你她是宋章的女兒,是想說你今日已經(jīng)是得罪瀘陵王了?!?p> “瀘陵王?”三年前先皇駕崩由東野昊繼位,她知道這位瀘陵王是新竄起的權貴。“大人這話是什么意思?我生性愚笨還請您指點一二?!?p> 端木惟真道,“因血緣至親獲罪判做官妓的,若是遇到大赦或是有朝中官員打點贖身的都能除去賤籍。但宋良工則不同,宋家抄家當日,皇上寫下圣旨,無論遇到哪種情況,她一生都不能退去賤籍?!?p> 她還以為宋章一對兒女充入秦樓是因為罪不至死,這樣聽來倒是覺得奇怪了。若是要斬草除根該連他一對兒女也殺了,一生不得退去賤籍不就讓人一生都活在陰影里,這樣的手段倒感覺像是要宋章死不瞑目了。
“這和瀘陵王有關?”錢小修愁眉苦臉道,“我也算是因為大人的紅顏知己惹禍上身,大人不會棄之不顧吧。”
端木惟真想倒酒,錢小修眼明手快拿過酒壺殷勤為他添酒?!斑€請大人指條明路?!?p> “離開皇城?!彼?。
“我盤下臺秀樓花了不少銀子,才不過開張幾日,要我放手,我不就平白沒了銀子了么?!?p> 都說商人重利,但重到了這般要錢不要命的他是頭一回見。“你我非親非故,你若是留下不走,招來災禍,我是絕對不會插手的?!?p> 他愿意走這一趟,不過是以為那詩詞出自她手,惜才不愿見她早死。但知道了她沒有那樣的才學,又見她吊兒郎當,不由就讓人討厭了。
錢小修嘆氣道,“以前常聽說好人沒好報,不過是想做好事積福報,卻想不到種下這樣禍端,下回再見到這樣的事都不知道該救還是該見死不救了。”
端木惟真放下一袋銀子,“這是你救了宋良工的酬勞,互不相欠了?!?p> 她待罪了權貴,就換來一袋銀子么?“怎么著也該是袋金子吧。”
“貪得無厭?!倍四疚┱嫒酉滤膫€字,臨走時那眼神簡直是把她當成粘在馬桶上怎么都刷不掉的大便,厭惡至極。
錢小修把銀子放進懷中,眼也不抬,知道晉雛已在一旁站了許久?!澳懵牭搅?,我還算信得過你人品,若是害怕,你寫下張借據(jù)就可以離開?!?p> 晉雛道,“我欠了老板的銀子自然是還清了再走。”
錢小修笑著,看著他手里還端著的菜,道,“倒了挺浪費的,既然是有人結賬了,你就帶回去做宵夜吧。”她繞回柜臺前,“我還有些賬目要算,你先回去吧。”
這賬目本該是她和云觴分著來算的,偏偏她傷了腳耍賴連手都不愿動。
已經(jīng)許久沒熬夜了,也不知道今晚撐不撐得住……
只因今日有燈會,用餐的人劇增,連她都不得以,不能再像是平日那般偷懶,早早就來店里幫忙。
“……你們不知,那土霸王的兒子在作威作福強搶民女,都無人敢管。好在那齊州刺史公正嚴明,吩咐左右將那人抓來,咔嚓一刀,當場就將人正法,除了一禍害?!?p> 某桌的客人多喝了幾杯,半醉半醒間竟起身說書般繪聲繪色大聲道起了聽聞,惹得周圍的客人拍手叫好。
晉雛正聽得出神,錢小修走去拍了拍柜臺。“我讓你盯著那幾個打短工的,看他們有沒有偷懶,沒想到反倒是你在偷懶了?!?p> 晉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畏強權,為官者就應當如此?!?p> 見他一臉的欽佩,必定是在想有朝一日他若是能官袍加身,也要以此為榜樣。“你以為殺人是砍蘿卜么,是要經(jīng)過上頭批準才能行刑,怎么可能當場說殺就殺。怕也是添油加醋了。聽聽就算了?!?p> 人們對于自己期盼又沒法子得到的東西總會是心生向往的。生逢亂世苛政猛于虎的年代就幻想出一個世外桃源能與世無爭黃發(fā)垂髫怡然自得。官官相護奸臣當?shù)赖哪甏拖氤鲆粋€包青天來,一虎頭閘能閘斷人間所有不平事。
幻想和現(xiàn)實總要分清楚的。
“雖然言語是夸大了些,但一個官員所作所為底下的百姓不可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必是受人愛戴的好官?!敝灰蒙嫌幸蝗饲逭龂烂鳎涂梢院湾X小修舉證,這世道并非無官不貪,總有例外。
“齊州刺史。齊州離皇城十萬八千里呢。就算他再怎么好受人愛戴,他日犯事受冤這位齊州刺史也不可能為誰出頭。”這話她當然不敢大聲說,這時候正聽得慷慨激昂的,她不愿犯眾怒。
有人來結賬,晉雛埋頭寫了單子,找了錢,又繼續(xù)道,“聽那大叔說,那位齊州刺史是得了皇上的破格提升了。大叔過去是受過齊州刺史的恩惠正好人在皇城經(jīng)商,聽聞這事準備了禮物相送,只是被拒之門外,他感慨朝廷終于是出了清廉的好官,高興之余約了友人上臺秀樓慶賀。”
“這么說來,那位刺史是到皇城做官來了?”
“聽來應該是?!彼Φ拈_懷,天子越是親近賢臣,就越多把握他日能把端木鶴延那樣的弄臣連根拔起。“老板,這醉雞賣的很好,明日是否該讓大廚多做些?”他說著,卻見老板壓根沒聽他說話,而是望著外頭。
錢小修解下身上的圍裙,忽的道,“我有些事出去,你和小丫看會兒店?!彼雌饋碛行┘?,圍裙都沒放好,只是隨地一扔。
“老板!”錢小修像離弓的箭刷的就沖了出去。
她眼睛鎖著前邊穿著僧袍的男子。
回到皇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靈泉寺,但小沙彌說他十年前已經(jīng)出關遠游不知所蹤。
“前面的大師!”大庭廣眾她不敢直稱他名諱。
出來賞燈的人實在太多,摩肩接踵,她追得艱難,不小心撞到了人。她在心里暗罵了一句,看見那“大師”在前邊不遠的路口左轉,露出側臉——
是她認錯人了。
“對不起?!卞X小修蹲下幫著那被她撞到的路人撿起花燈,燈的外皮是紙做的,方才落地便破了。
街道兩旁數(shù)不清的花燈的小攤,像是千樹百花競放將大街照的通明。那人戴著半張面具,一雙眼,映著她身后紛亂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