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府位于方華苑東北角,是銅緹宮最為幽僻之所。盟府背后的角門外是一處桑梓槐木環(huán)抱的射圃。平日晉侯偶爾會來這里督查世子練習射御。近兩月因晉侯外出打仗,這里除了世子每日晌午習射外,其余時間便成了狐偃(字子犯)和摯友——晉國大夫趙衰(字子余)、太醫(yī)院司藥介子推、以及私屬賈陀、魏犨、先軫等人的私會之所。這幾個人風華正茂,脾性相投,喜歡聚在盟府內(nèi)喝茶閑聊,或在射圃試箭。狐姬過來時,見他們一字排開,張弓挾失,正玩得起興。
賈陀和魏犫交替比射,賈陀十發(fā)九中。
“好箭法!”其他幾個人為他鼓掌叫好,賈陀得意地手舞足蹈。
魏犨沉著應戰(zhàn)最后一支,只見他氣定神閑、信心十足地搭箭,拉弓,抻臂,瞄準……
以魏犨射技,這一箭發(fā)出,必會毫無懸念地正中靶心。但出人意料的是,最后這支箭飛出后竟嚴重偏離目標,甚至連靶子都沒挨著。
魏犨回頭怒視賈陀,因為他明顯感覺到,剛才撒手瞬間,有人偷偷掣他肘。
“你……怎能……”見魏犨氣得眼睛冒火,賈陀扭身撒腿便跑,惹得魏犨在其身后追打不已……
子推和先軫在一旁大笑。
狐偃張弓挾矢,瞄了半天靶心,忽而又把弓箭放下,望著遠處悠悠說道:“你們說,這一箭如若射出去,正中目標,是何緣故?”
“自然是因為狐兄箭術(shù)高明啊!”趙衰說道。
狐偃搖搖頭:“不盡然。也有箭術(shù)一般,卻瞎貓碰上死耗子——冒碰而中的?!?p> “那就兩種原因嘍,要么箭術(shù)好,要么運氣好。”
狐偃點頭說道:“是??!比如那齊侯小白(齊桓公),與公子糾爭位之時,被管仲一箭射中。眼見他應弦撲倒,管仲以為他必死無疑,誰知恰好射在衣帶鉤上!裝死騙過管仲,小白才得以安然回國,捷足先登做了國君,你說這巧也不巧?”
趙衰點點頭:“狐兄所言極是,有道是天命難違!”
狐偃:“所以說,這一箭射出能否中靶,一看箭術(shù),二看時運,三看天命,三者缺一不可……”
“哥哥的箭論比箭術(shù)更要高明?。 痹谒麄兩砗髞辛⒘季玫暮锨罢f道。
狐偃回頭見是狐姬,關(guān)切地問:“妹妹來啦!今日身體可安好?”
趙衰、介子推、先軫也忙過來給狐夫人行禮。
狐姬頷首還禮畢,說道:“我很好!剛才哥哥說的齊侯小白,的確是鴻運當頭,天佑其成?!?p> 狐偃:“嗯,不過,小白之所以稱伯中原,運氣好只是其一,任人唯賢才是關(guān)鍵。管仲差點要了他的命,即位后他卻不計前嫌,聽從鮑叔牙舉薦,拜管仲為相父,對他深信不疑,把國政全部托付于他,其海納百川之胸襟才真正是令人欽佩!”
趙衰:“是啊,若論胸懷之廣,容人之度,用人之賢,世人無出小白之右者,所以才會成就今日的齊國霸業(yè)?!?p> 眾人皆點頭稱是。
“妹妹來這里,可是借書?”狐偃問,“身子不方便,叫宮人來拿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
狐姬:“無妨,正好也活動活動?!彼鋈幌肫鹨皇拢蜃油普f道:“子推,前幾日我母國讓人捎來不少藥材,有些我不認識,也不知怎么用,你抽空來嘉禾宮看看吧?!?p> 子推頷首:“遵命?!?p> 魏犨和賈陀見夫人來了,停止打鬧,都忙過來見禮。
狐姬說道:“魏犨,你父親的身體最近可大安了?或醫(yī)或藥、或人或物,需要什么你盡管跟狐大人、或者我說。”
魏犨拱手說道:“家父小恙,煩勞夫人掛……掛念?,F(xiàn)已痊愈,過幾天家父就……就回老家去,不需要……需要什么了?!?p> 賈陀一條腿繞過另一條腿踢了魏犨一腳,說道:“說個話,笨嘴拙舌的,要與不要都讓你說了,夫人哪聽得懂?”
狐姬笑道:“我聽得懂。魏犫嘴不笨,只是想的比說的更快而已!那魏犫和子推抽空一起到我那里一下,我有點事安排你們做?!?p> “遵命,夫人!”
狐姬對賈陀贊道:“十發(fā)九中,幾日不見,賈陀的箭術(shù)長進真是不少!”
賈陀興高采烈應道:“夫人過獎!其實我今日發(fā)揮得……不算好,魏犨剛才也是十發(fā)九中,他終于趕上我失常時的水平了!”
“你……”魏犨剛才的氣還未消,一把捉住賈陀后脖頸,摁到桌面上問:“說,誰……誰失常?”
“好好好!我正常,你失常,行了吧?夫人面前,怎可舉止無狀?”
當著夫人面兒,魏犫確實不敢隨便玩笑,他松開賈陀。
正當此時,一名傳話宮人忙忙地跑了來,向狐姬和狐偃稟報:
“夫人,狐大人,諸位大人,國君前哨來報,說國君馬上就要回來了,大隊人馬已快入絳城!”
“真的嗎?”狐姬欣喜道,“國君終于回來了!哥哥,我們準備出去迎接吧!”
狐偃:“不急,入了絳城還得走個把時辰,我們幾個先出去,你晚點到宮門外迎接便可,你身子重,一定要當心腳下!新燕仔細看好路!”
“好的,狐大人放心!”
新燕說完扶著狐姬轉(zhuǎn)身而去。
回到嘉禾宮,狐姬對著銅鏡,讓宮娥為自己梳了一個高高的蓮形發(fā)髻,在首飾盒內(nèi)精心挑選幾樣瑤笄寶珥戴上,特意將一個紅寶石鑲嵌的孔雀花鈿別于發(fā)髻前方,再略施粉黛,抿以朱唇,狐姬頓時顯得格外喜慶嬌美。她本就五官端莊標致,只是平時不怎么刻意打扮,梳妝總是淡雅別致,從不喜歡戴過于耀眼的簪飾。晉侯不在的這幾個月,更是每日素顏披發(fā),一來悅己者不在跟前,二來也是天性使然,況且,高高的發(fā)髻豎著,頭發(fā)被緊緊箍著,難免頭皮發(fā)疼,遠不如順其自然來的舒坦。
但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國君奏凱而還是一喜,夫君久別重逢又是一喜,應該精心打扮一番才是。
梳妝畢,狐姬穿上新燕早已備好的彩鳳紋繡盛服,外罩紫紅錦緞披風,立刻顯得氣質(zhì)典雅、雍容華貴、光彩照人,連一旁的宮娥們都愛不釋眼、喜不自勝地看了又看。
此時正好小戎過來叫狐姬同行。小戎和狐姬一樣,穿了紋繡盛裝,梳了更精致復雜的鳳尾發(fā)髻,她在狐姬首飾奩內(nèi)挑來撿去,對著銅鏡逐一放在自己頭上比劃。
“姐姐,這個我見你不常戴,可否送我呀?”
“可以,你拿去吧?!?p> “哎呀!這個也不錯?。∧芤徊⑺臀覇??”
“可以?!?p> 新燕偷偷睕了小戎一眼,催促道:“夫人,時候不早了,該出去了?!?p> 狐姬點點頭,對小戎說道:“咱們走吧?!?p> “好好好!馬上!”小戎臨走又將夫人的一個鳳笄插在頭上,對著銅鏡照了又照,才和狐姬及隨身宮娥一同來到宮門外,迎候國君大駕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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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宇軒昂的銅緹宮闕外,左右都已聚滿晉國宗親、留守大臣及樂隊儀仗、宮人宮娥等大幾百人列隊迎候。國君凱旋的消息已盡人皆知,大家無不興高采烈,時而竊竊私語,時而翹首以盼。
狐姬出去站了差不多約半個時辰,便隱約聽到陣陣馬蹄、車輪混合的雜沓之聲由小漸大、由弱漸強,繼而看到晉侯威武的法駕儀仗以及開路的騎兵方陣占滿整個街道,遠遠望去,只見旌旗對對、甲仗森森、浩浩蕩蕩、徐徐而至。早已備好的宮廷儀仗銅號、鑼鼓驟然開響、諸樂齊鳴,氣氛立刻歡脫熱烈起來……
透過琳瑯滿目的旌旗,狐姬看到晉侯乘坐的華車正緩緩駛來,激動得心砰砰直跳……自嫁到晉國一年多來,晉侯對她可以說是寵幸有加,封她為夫人,動輒賞賜珠寶、金繒、美食與她,直至數(shù)月前離開絳城去征伐驪戎。如今,她的夫君終于回來了!她發(fā)自內(nèi)心感到欣喜,連腹中的胎兒也似乎感應到她的愉悅,頻頻胎動,好像也要急著出來一睹這熱鬧非凡的場面。
眾大夫、宗親看到由四匹棗紅高頭戴星馬拉著的晉侯駕到,立刻呼啦啦跪倒一大片,齊聲山呼:“恭賀吾君奏凱而還,恭祝吾君洪福齊天、萬壽無疆……”
頭戴金冠、身著細甲的晉侯詭諸從法駕上踏脊而下,滿面春風、躊躇滿志地環(huán)顧拜倒在地的宗親大夫,朗聲笑道:“寡人與眾愛卿同賀!眾愛卿免禮平身!”
晉國大夫梁五、東關(guān)五迅速從地面爬起來,殷勤地疾步上前,匍匐在晉侯腳下膜拜……
晉侯將他倆扶起,梁五拉著晉侯的衣袖哽咽道:“吾君在外征戰(zhàn)數(shù)月,備嘗艱辛,微臣日日夜不能寐,甚為掛念吶!”說完,用袖子揩了揩眼角激動的淚水。
東關(guān)五接著道:“是啊,微臣也是日日禱告、夜夜期盼吾君早日凱旋,本以為吾君定會因征戰(zhàn)辛苦而消瘦憔悴,沒想到吾君竟比出發(fā)時更加春光滿面、容光煥發(fā)了!想必此行定然戰(zhàn)果累累、收獲良多!吾君戰(zhàn)無不勝、所向披靡之威,如今已是聞達中原啦……”
“哈哈哈哈……”晉侯聽了,不禁開懷大笑。
大夫里克低聲對身旁的丕鄭說道:“這兩個馬屁精!又開始極盡阿諛之能事了!”
丕鄭不屑地“哼”了一聲,深以為然。
狐姬殷切地注視著國君,國君果然沒有因征戰(zhàn)而消瘦,反而顯得更加精神抖擻、滿面春光,可能是打了勝仗的緣故吧,這可是身為國君最大的榮耀?。∷?,她多么希望國君的目光能在眾人中搜尋到她,與她心意相通地深情對視,哪怕只匆匆一瞥也好。
但是,國君似乎應接不暇。也許,迎者眾多,國君現(xiàn)在還來不及顧念于她。不過,狐姬想,歡迎儀式結(jié)束后,她日思夜想的夫君定會單獨召見她,對她噓寒問暖,與她共敘久別恩愛。
尚是少年的晉國世子申生及其他大夫、宗親也紛紛出列向國君表示祝賀,向出征的將領(lǐng)表示慰問,宮門前一時熱鬧喧嘩不已……
忽然,不知為何,大家漸漸都斂了聲息,紛紛將目光聚向國君后面的一輛駟馬華車……
狐姬不禁也隨了大伙兒的目光一起朝那輛車望過去……
只見從那輛華車里,從容飄下來一位花枝招展的明艷美人。美人下車,轉(zhuǎn)身伸手,從車中牽出另一位廣袖仙裙、頭飾琳瑯、更加絕色驚艷的美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