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和宋遜二人惴惴不安地跟著主簿一路走出‘黃’字機密房,穿庭過廊和守衛(wèi),徑直走到一間沒有匾額的東院。這里已經(jīng)貼著皇城司的最東邊。白玉堂和宋遜還是頭回到這里來。一來皇城司不允許普通成員在司內(nèi)隨意亂走動,二來要到東院必經(jīng)武德堂,如果被呂嵩發(fā)覺有人閑逛,后果不堪設(shè)想。主簿到了東院便吩咐二人在院里等候,自己徑直進了廂房。白玉堂才打量這個地方:東院的院子不小,青磚地面打掃得一塵不染。除了院門前有兩個正道衛(wèi)的兵卒把守,只有一棟看著不大,甚至有些清寒的廂房依墻而建,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喂,你覺不覺得,這里有些奇怪?”見無人注視,宋遜便低聲對白玉堂說道。
“唔?哪里怪?”白玉堂也同樣低聲答道。
“這里,好安靜啊。”宋遜說道。
“這有什么奇的?”白玉堂嘴角一揚,道,“整個皇城司莫不都是如此?”
“非也非也。這里,好像沒有人啊,像是個空院子?!彼芜d認真地搖搖頭說道。
宋遜這么一說,白玉堂也察覺到了。雖說皇城司的人素來都是輕手輕腳,盡量不發(fā)出聲響,可畢竟能看到人影,感受到人的動靜呼吸。渾然不似這里的死寂。這處院子究竟作為何用?不待白玉堂細思,主簿便出現(xiàn)在廂房門前,向二人揮揮手,示意二人入內(nèi)。
一入門檻,白玉堂便覺屋里暗得出奇。這廂房依東墻而建,門和窗戶都是沖西開。而窗戶不知為何卻是從內(nèi)里用木板封死了,絲毫不透光。所以廂房里的光線都是從門透入。略一適應(yīng),白玉堂才看清廂房的正中央豎立著一個雕著睚眥頭像的青石照壁。陽光照射下,睚眥齜著獠牙雙目圓瞪,似直直盯著每一個入內(nèi)之人,警告著來人不可造次。
前方的主簿見二人有些發(fā)怔,低聲道:“愣著做甚,跟著。”
二人忙收神跟著主簿繞到照壁后,原來照壁后是一個圍著扶手柵欄的階梯入口,只是這階梯是通往地下。二人亦步亦趨跟著主簿一級一級走下掛著燈燭的臺階。盡管已經(jīng)入夏,但地下散發(fā)著陰寒之氣,每走下一級臺階,寒氣便隔著衣裳滲入人的肌膚和五臟六腑。直至下了二十多級臺階,才到了平地。白玉堂和宋遜幾乎同時打了個寒戰(zhàn)。隨即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扇直插入地的厚重鐵門,鐵門上方掛著一個生鐵鑄的匾額,以遒勁的筆力內(nèi)刻著‘正道衛(wèi)’三個大字。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主簿敲了敲門上的鐵環(huán),鐵門便發(fā)出‘咔咔’的厚重聲響,自動地緩緩從內(nèi)開啟,露出一道足以人通過的縫隙。見主簿腳步毫不遲滯,白玉堂拉了拉一旁目瞪口呆的宋遜的衣角,示意跟上。
門里,是一個開闊的廳堂,長寬都足有五丈。廳堂的西北南三個方向各有一條甬道,地面和墻壁全由透水性極好的青磚鋪成,廳堂的四角,是四口熊熊燃燒的吊掛著的鍋燈,照得廳堂里光亮如常。廳堂的正上方匾額,是寫著‘正道堂’的木匾。從雍容寫意的筆跡來看與剛剛門口的的匾上之字非一人所書。
怪道平日看不到正道衛(wèi)的人,原來竟是在地下!白玉堂想著,走馬觀花般的看著四周,跟著主簿繼續(xù)往面向西的甬道走去。甬道里的光線昏暗,只隔五步才有一盞油燈,發(fā)出微弱不定的光。約莫走了一箭之地,正當(dāng)白玉堂感慨這堪稱巨大地下工程的時候,主簿忽的在右手邊的一個鐵門前停下了腳步,冷冷說道:“進去?!?p> 看著主簿的神情,二人心里登時又惴惴起來。在主簿的目光逼視下,白玉堂只得輕輕推開了門。卻被眼前的情形嚇了一跳。
幽暗的屋里,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糊味和血腥味。此刻有一個人雙手雙腳張開著被鐵索鎖在木架上,渾身是血污。但細看之下是穿著皇城司書吏的裝束。發(fā)髻已經(jīng)完全散開,披頭散發(fā)的低垂著腦袋,完全認不出是誰??礃幼尤艘呀?jīng)沒有了知覺,不知是暈厥過去還是已經(jīng)喪命。坐在對面的是一個穿著赤色正道衛(wèi)服飾的兵卒,正低頭邊飲酒邊在炭盆上烤著燒紅了的烙鐵。聽見有人進門,只冷漠地扭過頭看了一眼,跟主簿略一點頭示意,便又繼續(xù)手頭的動作。只那張眼睛在炭盆的火光映照下,似乎投射出野獸遇見獵物般的貪婪兇色。
“不,不是我...我...我...不知道...”良久,被鎖著的人發(fā)出微弱的聲息。緊接著,便是一桶冷水被順頭澆下,被鎖的人一激之下有了精神,怒目圓睜,仇恨地瞪向潑水的正道衛(wèi)兵卒。
白玉堂卻看得清楚,是仵作司的小徐!是前些天還一道吃酒猜枚,私下告訴自己箭毒消息的同僚??!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白玉堂頓時汗流浹背。
這地下,原來藏著如此多的秘密!
一絲微弱的火光,突然在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亮起。
展昭吹亮了火折子,慢慢在排水溝渠里摸索前。排水溝渠里,散發(fā)著濃濃的腐臭氣息,并有老鼠野狗野貓不時竄過。剛一下來,展昭的呼吸便為之一窒。由于救下了店家老漢,展昭只提了一句想下來看看,店家父子便忙不迭地拿著錘子鋼鋸鑿斷了排水口的鐵棒。店家的泡湯兒子還自告奮勇地要一起跟隨展昭一探,被展昭謝絕了。畢竟排水溝渠里的情形不明,萬一碰見危險,自己獨身一人反而更容易脫身。沒想到,還未見及危險,自己差點被這濃濃的辣眼睛的味道熏暈過去。幸好每隔幾步都會有通風(fēng)的排風(fēng)排水口,不然堂堂皇城司的都頭沒有死在殺敵和緝拿惡徒的路上,卻被熏死在陰溝里,傳出去豈不是笑話?展昭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趁著手里的火折子亮光繼續(xù)前行。
鑒于前唐時首都長安城失敗的排水建設(shè)教訓(xùn),開國時定都開封,修建都城的地下排水溝渠便作為頭等大事被搬上了太祖的施政綱要。從皇家到官員百姓均節(jié)衣縮食,出人出錢,君臣勠力花了整整數(shù)十年才將開封府的排水溝渠修建成了如今的氣候模樣。排水溝渠密密麻麻的布滿了整個開封府。從縱橫的大街巷道,皇城內(nèi)苑到破屋寒舍,開封府的幾乎所有角落都有地下的排水溝渠覆蓋。當(dāng)這龐雜的排水溝渠工程修建完備后,開封府的百姓再也不畏懼洪澇雨雪,開封也沒有發(fā)生過前朝般‘水漫都城’的慘狀。除此之外,由于垃圾泔水有了傾倒之處,東京開封也不似過去的大都市般臭氣熏天。連傳播瘧疾臟病的蒼蠅蚊蟲也少了許多。故排水溝渠的修建,也是極受百姓擁戴的善政。
雖說排水溝渠就在眼皮子底下,但展昭還是頭回進來。由于離白凡樓只有一街之隔,所以稍稍辨別方向便走到了白凡樓的地下。然而就是這不到一箭之地的距離,展昭也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白凡樓底下的排水溝渠似乎是專門修過的:且不說光排水口就有三處,每一處與主要通渠相連處都用齊整光滑的大石砌了。并且看起來是有人清掃過,沒有堆放垃圾泔水。在排水口下還修有窄窄的臺階,能夠極方便的上下排水溝渠。展昭在每個排水口都看了看,都被大青石板蓋住了,用手試著推了推,紋絲沒動??磥碇荒軓纳厦娌拍艽蜷_。展昭默念道。
‘噠噠噠...’
忽然從背后傳來了急切的木屐踩水的腳步聲。聽聲音似乎是兩人。展昭忙熄了火折子,躲到了一處排水口下,屏氣凝神。
木屐的聲音越傳越近。展昭的手下意識地摸向了腰間的劍。
“剛剛,你有看見附近的光亮么?”忽然一個陰沉的嗓音問道。
“沒?!迸赃叺娜酥便躲兜卮鸬馈?p> “小心。”沉吟片刻,陰沉嗓音的人低聲說道。隨即,一絲極輕微的金屬撞擊聲傳來。展昭知道,對方八成是帶著兵器。依腳步聲判斷,來人距自己差不多只有兩丈遠。雙眼雖然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地下的微弱光線,但對方是兩個人,且不知是何來頭,冒然出手的后果無法預(yù)估。在這樣的狹小環(huán)境里,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短兵相接是最有利的。展昭暗暗打定了主意。從靴頁子里抽出袖里劍,倒握在手中。
然而,腳步聲忽的戛然而止。
空氣中的沉默仿佛肉眼可見般的團成一團。展昭似乎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咚...咚’地在幽長的溝渠里游蕩。似乎在給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激斗打著鼓點。
突然,一個球狀物貼著地面滾了過來,似乎還有引信,‘呲呲’燃燒著,還發(fā)出團團黑霧。展昭心知不妙,起身一個后翻,再兩步便跨上階梯。還未站定,只聽‘轟’地一聲,那球狀物便爆炸開來,聲音震耳欲聾,炸起地面的水花石子磚塊四處飛濺!
皇城司,武德堂內(nèi)。
呂嵩和歸無行兩個人正極認真的用茶筅輕輕擊拂著剛剛注入第七湯的盞中茶。茶湯清亮白皙,茶花均勻掛在盞壁。水溫剛好,香氣也已不似剛剛般迎面撲鼻,而轉(zhuǎn)為了隱香。二人幾乎同時端盞,向?qū)Ψ捷p舉示意。便各自品茗。
“好茶?!睔w無行說道。
“今年新進貢的龍團,官家剛剛賞賜的。我不忍獨享?!眳吾暂p松說道:“再說,好容易于公務(wù)中脫身片刻,偷得浮生半日閑嘛。你我二人,也許久未對飲清談了。”
“大人今日有此雅興,屬下自當(dāng)奉陪——總有十多年未如此了?!睔w無行說道。
“是啊!”呂嵩慢慢放下茶盞,活動了一下脖頸,不勝感慨道:“想當(dāng)初,我們散了值就一同飲酒投壺,打獵相撲,多么快活!如今每天一睜眼,滿腦子都是案牘公務(wù),滿嘴等因奉此。每日覺都睡不過三個時辰,哪里還談甚的雅興?”
歸無行一笑說道:“大人如今身負天家安危,又有督查軍紀、剪除奸佞的要責(zé),如此多的重擔(dān)系于一身,想如凡夫俗子般閑云野鶴悠游自在,怕是難吶。”
呂嵩輕輕一嘆,說道:“哎。靜翁說的不錯。我如今之勢,你有何不知?只是身不由己罷了。”
歸無行抬眼看了看眼前的這個男人。自己與呂嵩相識十多年,大風(fēng)大浪不知共同經(jīng)歷了多少。呂嵩秉性深沉且身居高位,心里或喜或悲,或驚或怒,臉上卻很少掛出。但似這般惆悵感懷,倒是頭回見著。沉默片刻,歸無行試探問道:“大人,可是遇見了什么難處?”
呂嵩緩緩說道:“談不上。只心里略有不安?!?p> 歸無行略一沉吟,說道:“當(dāng)年二祖慧可禪師立雪斷臂,與達摩祖師道:‘我心不安,乞師與安之?!_摩祖師道:‘汝心在何處,我與汝安之。’屬下自然不敢自比祖師,只是做個譬喻。大人不妨說出來,屬下替大人參酌一下可好?”
呂嵩慢慢飲光了盞中的茶湯,眉頭緊鎖說道:“那個人,如果真的還活著,定會是我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