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風太涼,還是出了汗,我打了個噴嚏后,再次意識到沖動下往城外跑的荒謬和無聊。
落日余暉,為了安全也該回去了。
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剛站起身來,一抬頭,竟看見一個女人。
紅衣妖嬈,迎風而立,帶著風塵氣息的打扮穿著,卻配著一雙過分聰慧的眼睛,叫人莫名生出兩分忐忑。
“蓮衣!”我驚叫出聲。
是了,這正是我見過一面的頭牌舞女蓮衣,她褪去了昔日的巧笑靈動,變得魅惑妖嬈,銳利逼人。
不,不對,這個氣質,不是昔日我見過一面的蓮衣。
“你是誰?”我疑惑。
雖然直覺告訴我,她不是昔日的蓮衣,卻不敢妄下定論。
洛陽城這個半江樓,真是處處透著古怪。聞名大江南北的頭牌姑娘,“槿月”不是槿月,“蓮衣”不是蓮衣,真真假假,叫人疑惑。
“我是誰?”對方看著我,笑得越發(fā)花枝亂顫。
我看著那個笑容,忽然覺得熟悉又陌生——她沒有掩飾,仿佛在試探我,能否看出她是誰?
“你說,我該讓你活著嗎?”蓮衣慢悠悠從腰間摸出一柄匕首,晃動著刀刃笑道:“你可是他的妹妹,也不知你若是死了,他會不會查出來,找我的麻煩呢?可若是你總是時不時的冒出來,我也會很麻煩的?!?p> “他?”我無意識重復了道。
緊緊盯著她的面容,在她露出苦惱神態(tài)的那一瞬間,我猛然想起了她是誰,“你見到哥哥了?”
“倒是聰明,這么快就猜出來我是誰了?!迸游⑽⑿α似饋恚z毫沒有否認我的猜測,“好久不見了,小妹妹?!?p> 是她!是她!我終于見到她了!
那個在雪杉林里,搶走了我的布花兒,用易容術耍弄我,最后佯裝成我的模樣,意圖混進大明若宮的“美人”姐姐!那個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抱著布花兒淺笑低吟,叫我日日難安的白衣女子。
“是你!你是白莫寅的人,對不對?”我盯緊她的眼睛,絲毫不松懈,“我猜,你其實是一個殺手?七星閣的殺手風淺認識你,雪夕也認識你,你一定是‘風、花、雪、月’四大殺手中的一個!”
不待她回應,我又道:“你們跟朝廷什么關系?”
紅衣女人微微詫異,笑道:“我真是小瞧你了,一個小丫頭獨自來了中原,竟然沒有死沒有傷的,還知道了如此多的秘密?你就不怕我殺你滅口嗎?”
我皺眉,笑道:“我不說,你難道就會放過我嗎?”
紅衣女人道:“說不定會呢?!?p> 我不予理會,站起身,把手伸進腰間,握緊了我的彎刀:“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美人姐姐。”
她夸張地嘆息一聲,“多么親切的稱呼。小姑娘,姐姐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可惜啊,可惜了?!?p> 知道她話里的意思是不打算放過我了,我也笑了起來,“姐姐說話真有意思。那么,在動手之前,姐姐不妨回答我一些問題,解妹妹一些困惑如何?”
紅衣女人歪頭笑道:“你問的那些,我并不能完全回答你。你知道的,有些時候,我也是聽命行事?!闭f著,她露出一個苦惱的表情,又伸出纖細的手指點了點唇,“需得閉上嘴巴,守得住秘密?!?p> 我彎起眼睛笑了:“茉兒懂的。所以,茉兒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姐姐是否果真混入了大明若宮,假扮成我的模樣,騙過了哥哥。畢竟只這樁事,是與我本人最相關的。于情于理,姐姐都該給個說法?!?p> “小丫頭,你說話真是有趣,不是你告訴我如何進入明若宮,如何騙過你那個哥哥的嗎?”紅衣女人笑起來眼睛如彎月,“怎么,你不感謝我費盡心力幫助你,倒怪起我來了?”
說著,她雙指轉動著匕首,眼波流轉,“你猜,這匕首上,有沒有毒呢?”
我忍住后退的沖動,強裝鎮(zhèn)定地笑道:“姐姐果真是擅長使毒的,我聽聞,風、花、雪、月四大殺手,唯花瑤最是擅長毒藥,不知此名是否是姐姐名諱?姐姐只管答是或不是,也讓茉兒死個明白?!?p> “不過是個代號罷了,即便是,也并無任何意義?!彼t唇微啟,再無透露半分信息的意愿。
我眼睜睜看到她手中握緊的刀刃泛著寒光,心里也跟著顫抖。
“是白莫寅要你殺我的嗎?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他?哪里礙了他的眼了?”眼見那個女子要殺我,我連退兩步,想要趁這個機會弄個明白,“我與他無冤無仇,他為何非得要我死呢?”
“主人倒也不是非要你死不可,不過你死了,許多事會好辦些?!彼鋈晃站o匕首飛躍而來,直逼我心口,我被迫持刀接招,這一式,使出了十分的力道才堪堪避開了她的攻擊。
她一招未曾得手,落地后面露驚訝:“士別三日,小姑娘竟學會些武功了,倒是叫人驚喜。”
“是啊,保不齊這一次,還能叫姐姐受點兒傷呢,姐姐可小心了?!蔽易煊驳貓?zhí)刀面對她,掩蓋住內心的緊張和顫抖,擺出了一副要與她決一死戰(zhàn)的架勢。
曾經見她時,我不會武功,遂不懂得高下之分,而今日,我卻分明知道,對方武功在我之上。
更遑論她還是用毒的高手,防不勝防。
怎么辦呢?方才與她對峙,并非我不知危險,而是想冒險求個真相,到此刻,對于如何逃生,腦子里卻是想不出什么好方法。
我望了望身側,十步開外有個山崖,也許跳下去,能有一線生機。
不,不應該是我跳下去,而是應該設法讓她跳下去。
忍著害怕,我握緊彎刀直視她,試圖想個法子,引導她往崖邊去。
“怎么?你以為有個山崖,我就會——”忽然,她眉頭微皺,片刻后嘆息一聲,“真是可惜,看來今天就只能到這里了!”
“什么?”我不明白她突然的轉變是怎么回事,正一臉懵。
只聽見她又草草說了一句“算你走運?!本辜泵Τ吠?,一轉眼不見了身影。
下一刻,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響起,我循聲望去,見白景楓牽著一匹馬追著我過來,出現(xiàn)在了樹林里。
原來是他來了。
看來由于身份原因,花瑤對他仍有三分忌諱。
此刻的白景楓迎風而立,白衣翩躚,是我不曾見過的模樣。
我背著光,見他一步步走過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直直盯著白景楓,眼淚忽然嘩啦啦往下掉,心里五味雜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不知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以為我仍為他傷心難過,走到我面前看了我好一會兒后,竟與我并排坐下,望著頭頂?shù)臉渲Πl(fā)呆。
半晌,才摸著臉,慢悠悠說道:“我長這么大,只被人打過兩次巴掌,還都是同一個人打的?!闭f完,苦笑著搖搖頭。
我瞥了他一眼,抹了兩把眼淚,仍舊不高興地道:“你來找我做什么,你快去尋歡作樂去。聽聞你次次來,都會去找蓮衣姑娘,那可是半江樓的頭牌,價格不便宜吧,莫要浪費了機會?!?p> 說完后,我轉過頭看他,見他臉頰被打得紅紅的,心頭一軟,嘴巴上卻不饒人,“是啊,我差點忘了,景楓少爺與那蓮衣早已經認識,保不齊私交甚好,根本不要錢呢,倒是我世俗了?!?p> 白景楓用手背擦了擦臉,微微皺眉道:“你怎么回事,說話這么帶刺,可一點兒不像你。”
的確不像我,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竟然會說著這種矯揉造作、陰陽怪氣的話語,去發(fā)泄自己的不滿和怒氣,那可是我最不屑的。
但我卻仍舊不愿承認,氣呼呼道:“那說明你從來不了解我?!蔽乙膊辉私獾轿易约哼@一面。
同時,在這些表面的情緒下,我又想到,蓮衣是花瑤假扮的,槿月是風淺假扮的,這些人似乎都是白莫寅的人,同時又似乎與朝廷也有瓜葛。
這些事情,白景楓知道嗎?
他見蓮衣,究竟是單純的找姑娘聽曲兒取樂,還是背后有什么旁的因由?某種程度上,我甚至想要言語去試探他。
終究,我和白景楓之間的裂痕,還是開始出現(xiàn)了。
“好吧,那如果我哪里做錯了,我道歉,好不好?”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隨后又不忘抹了抹臉頰,“你看,我被你打了兩巴掌都沒有生氣,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么打,連我娘都沒打過我呢。”
“那以前的姑娘沒打過你?”我瞪大眼睛,這個家伙應該招惹了不少女孩吧,沒把人惹怒過嗎?
他搖搖頭,道:“都是些性格乖巧的女孩子,亦或是聰明懂事的姐姐,便是說話大聲一些都不曾見過的,哪里會像你這般,打我不說,出手還這么重?!?p> 原來他喜歡那樣的女子。我心里嘀咕道,面上卻不顯,仍舊板著臉,盯著他。
他瞧我語氣緩和了不少,以為萬事大吉了,便來拉我的手,道:“快同我回去吧,天黑了便危險了。你可知,今天忽然見到你我真的特別開心,我有許多話想同你說,這段時日——”
隨著我猛然掙脫他的手,白景楓的話戛然而止,不解地看著我。
我冷冰冰道:“男女授受不親,你拉我的手做什么?”
他臉上的溫柔終于開始碎裂,強忍著怒火道:“你究竟想如何?”
“我想如何?”我冷笑一聲,“我不是那些整日圍著你轉的小姑娘,也不是那些溫柔懂事的解語花,更不是半江樓里任你玩弄的青樓女子。白景楓——”
深吸一口氣后,我直視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白三少爺,請你自重?!?p> 這話說重了,我知道。
因為我看到白景楓一直強忍的怒氣終于爆發(fā)了出來。
“我算是明白了,你這是打算跟我絕交了,是不是?”他冷冰冰看著我,目光是我初見他時的高傲和不可一世。
這表情刺痛了我,他就是這樣,高高在上,不知世間疾苦,我腦子里瞬間浮現(xiàn)出他強迫女孩子喝酒的畫面,一股厭惡的感覺涌了上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亦是從未有過的冰冷。
“絕交?這可真是言重了。我如今,不過是一個不被承認的死人,無名無分,哪里能高攀御景山莊的三少爺?!?p> “打了我一巴掌,現(xiàn)在又開始陰陽怪氣?!卑拙皸鞫⒅遥澳隳睦锊皇娣?,只要你說出來,便是要我道歉,我也認了,規(guī)規(guī)矩矩堂堂正正給你賠不是,何必如此——”
“我不需要你道歉?!蔽掖驍嗨?,“如今,不是你做錯了哪件事,而是……”
看著他的眼睛,我很難再說出難聽的話,可我的理智仍不允許我接納他,“我不想看到你?!?p> 捕捉到他眼里一閃而過的受傷痕跡,我一咬牙,伸手指向他的身后,“你滾!現(xiàn)在就滾!我不想再看到你,也不需要你來跟我談什么交情,白景楓,我們從頭到尾都不是一路人。”我壓抑住感情冷冰冰說道。
偌大的武林中,白景楓是何等身份?他這輩子聽過幾個人這般對他說話?我心知肚明,這等語氣,決計是他不能忍受的。
果真,他立馬收起了所有的耐心,冷笑道:“好啊,滾就滾!我真是腦子缺根筋,才會像個傻子似的追到這兒來看你臉色!”說完,他真的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就往回趕。
以白景楓的驕傲,在我的言語攻擊下,能好聲好氣與我說上這么久,已是難得,但再過分,他便不會忍了。
可是,又能如何呢?他終究不是個良人。
我一早就知道,卻偏偏今日才下定決定,看清這個事實。我的雙眼被淚水模糊了視線,拼命壓抑住呼喊出聲挽回他的欲望。
夕陽下,他的背影宛若一陣遠去的疾風,呼嘯而過,再無痕跡。
過了不知多久,我站起身,抹干眼淚開始細數(shù)白景楓的不是,告訴自己一切本該了斷,既然哥哥來了中原,我躲在中原的事情必定隱藏不了多久,終究會被帶回西域的,此后今生,不止白景楓,還有紅芙姐姐、二哥、任少爺、林修韌……終歸要告別。
既然在義母那里,我已經離世,不如就此和白景楓斷絕,不至于今后難舍難分,痛苦不堪。
整理好心緒欲回城,整個人免不得失魂落魄,渾渾噩噩,才將走了沒幾步,忽聽見耳旁“嘶嘶”聲,難道有蛇?我伸手腰間,欲掏出彎刀將其劈斷,竟發(fā)現(xiàn)我的刀在方才與紅衣女人打斗后,不知何時掉到了地上。
“我的刀呢?”此時烏漆嘛黑,我竟一時在草叢里找不出來,“我的刀——啊——蛇——”
驚嚇間,忽然耳邊風過,有人執(zhí)劍斬斷了蛇身,下一刻,腰間一緊,我已經躍身上馬。一上馬背,我就忍不住驚叫出聲:“白景楓,你不是走了嗎?你怎么回來了?”
漆黑的山林間,我借著月光看清了他的面容,清冷凜冽。
他半環(huán)住我拉緊韁繩,另一手執(zhí)劍從草叢里一挑,藏在草叢里的彎刀瞬間被挑起,穩(wěn)穩(wěn)落在了他的手上。
“我的刀!”隨著我驚呼的話音落地,白景楓一個轉腕,干凈利落地將其插入了我腰間的刀鞘,在月光下,寒光一閃,便斂去了光芒,穩(wěn)穩(wěn)藏在了我的刀鞘里。
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忍不住哽咽,故意冷聲道:“你怎么回來了,來看我笑話的么?!?p> 他一聲不吭,帶著我在月光下策馬奔馳,朝著回城的方向趕去。
耳邊呼呼的風聲,像在我夢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那個夜晚,黑夜與白馬,血色彌漫里,夾雜著飄落的葉,月夜下黑衣少年的臉邪肆張狂,那雙漆黑如夜的雙眸,銳利到令我不敢直視。
一切都像命中注定般,我不敢回頭,閉上眼睛,任由眼淚滑落,耳邊風聲不止。
“我第一次見你時,就是這般場景?!蔽铱拷男目冢p聲低喃。
他似乎聽見了,手臂僵了僵,卻很快放松下來,淡淡道:“是么?什么時候?”
我閉上眼睛,沒有再應聲。
月亮已經升起,高高在天上,月光之下,我和白景楓騎著同一匹馬穿行在這座寂靜的城市,街邊的商鋪大部分已經打烊,遠遠能看到客棧掛起的燈籠在夜風中晃動,我的心里被思念和放棄拉扯著,宛若刀割。
“你住在哪里?”我聽見白景楓啞聲在我耳邊說道。
我告訴了他地址,他放慢了速度,沿著我指路的方向趕去,安靜的夜里,我們都沒有再多說話。抵達時,客棧的人已經幾乎睡下,大門半開,許是在告訴路過的客人正在營業(yè),也或許是在為部分晚歸的客人留門。
“原來你就住在半江樓隔壁,離我這么近。”白景楓輕聲說道。
我不知如何回應,他在半江樓尋歡取樂的畫面再次闖入我的腦海,我深知,如那般的場景,他從來不是第一次,白景楓的為人作風我不是沒聽人說過,只是不曾親眼見到,便一直裝傻,只當做不知。
回想起來,初次見面,他便對我輕薄蔑視至那般,我怎因他后來的一次相救,就步步淪陷了呢。
把我放在客棧時,白景楓立于馬背,回頭看了我很久,忽然道:“也好,本就不是一路人。”說罷,才決絕地揚長而去。
長街老巷,月夜涼風,騎馬的少年背影寂寥,消失于我逐漸模糊的視野中。
“再見了,白景楓?!蔽以谛睦镙p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