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數(shù)日的洛陽城,不知為何總覺得清冷蕭瑟了許多。我與白景楓在定水鎮(zhèn)買了一匹馬兒,兩人共乘一騎,一路游玩嬉笑,親親熱熱,極為開心。
在河邊打水時,我用水潑他,他佯裝生氣,道:“你敢用水潑我?膽子這般大了?”
我張嘴便道:“怎么了,你當(dāng)年把我扔溪水里怎么說,你知道有多冷么?”
說完后,霎時呆住。
對上他呆愣的神情,我才意識到,那段過往似乎對他并無任何特殊的含義,那個被鮮血染紅的月夜,也只是屬于加蘭茉一個人的夜不能寐。
年少的白景楓少爺經(jīng)歷了多少打斗和廝殺?那個夜晚再尋常不過,那個女孩亦平平無奇。因此,他并未有什么特殊的印象。
“什么溪水?”白景楓抓住了我的話頭,“茉兒,你仔細說給我聽聽,別老是話說一半?!?p> “沒什么,一時口誤?!蔽掖蛑牒^去。
他自然不愿意就此放過,忙道:“你別想糊弄過去。每次說一點兒,又不細說,跟撓癢癢似的,真叫人難受?!?p> 他竟然還怪罪起我來。后來更是數(shù)次追問,想要討個說法。我也沒有細說,只道:“你過去反正也待我不好?!?p> 他連連喊冤:“我哪里待你不好了,你是少禎義妹,我從來把你當(dāng)親妹妹一般,半分沒有欺負你?!?p> “親妹妹?你忘了咱們剛認識的時候了?你會和親妹妹說那般輕浮的話,那般戲弄她么?”說起來我就有氣,這家伙忘了自個兒黑歷史了嗎?
白景楓一呆,約莫想起自己那時的所作所為來,連連辯解:“我哪里是說的那個時候。剛見面時,我確實混賬,對你沒真正上心,也沒當(dāng)回事??墒呛髞恚髞砦揖桶涯惝?dāng)自己人了,再沒有胡亂與你玩笑了?!?p> “哦?那你保證,以后也不準那樣對別的姑娘。”我只能說著這種老套的話。
再說下去,又要牽扯到在何時何日何地相見,又如何輾轉(zhuǎn)至西域,牽扯太多又涉及到我的身份了,我不想騙他。
他伸出三指承諾:“我保證?!?p> “那便姑且信你一次!”我見好就收,不再糾纏這些過去了。
回去的路上,因為沒有了明確的目的,我們二人都輕松了不少,雖張家別苑的一場鬧劇引來了不少腥風(fēng)血雨,作為過客,我和白景楓二人一直作壁上觀,并未真正深入。
即便他二哥白莫寅,我哥哥林蕭然,皆是牽扯甚深的局中人。我們兩個置身事外的少年人,或許終會有一天,不得不撕開這種種假象,直面背后的刀光劍影。
那份殘忍及沉重,恐遠遠不是如今的我們所能想象的。因此,一路上我盡拉著他說笑玩樂,總想著,這樣的時光恐怕不多了。
途中我們還遇上了雙燕鏢局的人,他們一行損失慘重,狀態(tài)大為低迷,關(guān)于杜筱月一事,我終究還在憋在了心里,沒有說出一個字。
白景楓倒是通情達理的,沒有多問我理由,兩個人如此這般有說有笑地回到碧柳園,他竟是從未有過的興奮。
“我要帶你去看看我種的花,那是我十五歲的時候去城外采的種子,這些年沒有管,也不知被那個小飛賊給弄壞沒有?!彼宦飞咸咸喜唤^,像個想要分享自己寶藏的男孩子。
怕我不明白,他還解釋道:“前段時日,那個小飛賊住在碧柳園,日日都是去種花弄草的?!?p> “他倒還有兩分情趣?!蔽掖蛉さ?。
“什么情趣?弄得亂七八糟的,一點兒也不好,你莫要誤會了,以為一個小飛賊能多么心靈手巧不成。”這家伙又聽不得我夸其他人了。
“小飛賊還不心靈手巧,還有誰?繡坊里的繡娘么?”
“你莫要故意跟我抬杠?!?p> 兩人斗著嘴才到門口,察覺一個眼眶紅紅的姑娘,抱著一團什么東西站在大門外左顧右盼,似乎已經(jīng)等待了許久。
瞧見白景楓的一瞬間,眼睛亮了起來,瞧見我,卻又黯淡了下去。
“心蓉?”我小聲出聲,腦子里翁的一聲,過去的事情一下子沖進了我的腦子里。
我差點兒忘了,白景楓曾經(jīng)的那一堆風(fēng)流債,可不是一夜之間就能斷個干干凈凈,三不五時有人找上門來,又算得了什么?
我心里堵得厲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倒是白景楓走上前,不大客氣地道:“你在這兒干什么?”語氣里有趕人的意思。
那心蓉顫顫巍巍、哆哆嗦嗦的,似乎很是害怕。
白景楓不耐煩了,道:“茉兒,我們先進去吧,這丫頭興許只是路過?!?p> 我呆呆地不知道作何反應(yīng),被白景楓牽著往里走,那心蓉似鼓足了勇氣,才拉住了他的衣袖,顫聲道:“三公子請留步,我是來找三公子的?!?p> 白景楓垂眸看著那雙纖弱的手,眼睛里盡是不耐煩:“我和你一個青樓丫頭,有什么好說的?”
是了,他多少還是介意門第之別的,也為自己的出生驕傲不已。那些出身青樓的丫頭姑娘們,哪里就真正入了他的眼呢。
只不知,我這個來路不明的人,真就俘獲了他的真心么?我看著一旁冷眼對著心蓉的英俊少年,心里卻想,他對知樂何嘗不是如此?
昔日郎情妾意,轉(zhuǎn)眼棄如敝履。我有什么好得意的,保不齊終有一日,他也會這般對我。
“你找他什么事?”我突然出聲,讓白景楓和心蓉二人都露出驚訝之色。
心蓉怯怯地看了白景楓一眼,又怯怯看著我,猶豫不決。
白景楓要拉著我入門,“茉兒,你先進去,待我——”
我打斷他,盯著心蓉道:“你什么事情便說出來,若不說,我們就遣家丁送你回去了?!?p> “不要!”心蓉慌了,“不要送我回去,我是來找三公子的?!彼f著,眼神又是一陣慌亂。
這話叫我慌了,白景楓臉色也露出一絲不妙。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丫頭抱在懷里的一團東西,竟是一個包袱,難不成她已經(jīng)收拾好衣物,要來碧柳園當(dāng)丫頭了不成?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些顫抖:“你且說來聽聽,你找他究竟何事?”
“我……我……”心蓉張了張嘴,又閉上,眼神晃晃蕩蕩,漂移不定,我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飄忽起來。
許是知道自己再無法敷衍下去,心蓉一閉眼,脫口說道:“我肚子里,有了三公子的孩子。”說完后,突然跪在了白景楓面前,抓住他的袖子哭泣:“三公子,你要為心蓉做主啊,心蓉已經(jīng)無處可去了?!?p> “什……什么?”白景楓呆了,似乎沒想到會鬧出這么一檔子事。
我如墜冰窖,渾身冰涼,喃喃道:“你說什么?”
那心蓉一邊哭泣,一邊抽泣著說:“茉兒姑娘,三公子,心蓉從未想過來打擾三公子,更不是要纏著三公子不放。只不過……半江樓的媽媽根本容不得懷了孕的姑娘,他們要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啊?!彼f著,眼淚再次流了下來,哭得近乎昏厥。
心蓉的話一字一句落入我的耳朵里,真真切切,楚楚可憐。我模糊的目光中,看見她纖弱的身子瑟瑟發(fā)抖,哭紅的眼眶蓄滿淚水……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只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可能的小姑娘罷了。
這能怪誰呢?這又是誰的錯呢?
此時此刻,我心口的鈍痛,又應(yīng)該找誰去負責(zé)。
“你先別哭……怎么就有孩子了?”白景楓像是完全懵了,扶起心蓉的同時,又猶豫著看向我:“茉兒,我——”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我要回客棧。”這大約是我這輩子最冰冷的聲音。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跑開了,生怕白景楓追上來。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與他之間不會有將來,這也是我遲遲不肯告訴他我身份的原因——我怎么能忘記,白景楓是個如何縱情玩樂的紈绔公子哥?
知樂要了我的命,心蓉帶來了一個孩子,呵呵,下一個呢?
城外這幾日,算是我對自己的一次放縱罷了。此后,我不想再去面對他的感情了。
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就此作罷。
再次回到熟悉的客棧,我徑直定了房間,鋪到床上,翻來覆去后,終于哇哇一聲大哭起來,壓抑的情緒瞬間爆發(fā)。
腦子里一遍一遍問自己,我怎么就放縱自己同意他了呢?這短暫的快樂便如毒藥,還不如不要開始,此后要硬生生扯開,那該多疼?
“叫她給我滾出來!不要臉的丫頭,你給我出來!”
“客官,您可不能這樣啊,客官!”
“臭丫頭,給我滾出來,我有話找你問清楚?!?p> 外面一陣嘈雜聲,我擦干眼淚坐起身,“彭”的一聲,房門被人踢開,一個紅衣少女站在門口,目光狠狠地盯著我。
“臭丫頭,果然是你!你說,紅芙那個賤人躲到哪兒去了?她竟敢在背后嚼我舌根羞辱我,我要找她算賬!”
又是這個唐三妹!
囂張潑辣,滿口臟話。若是往日里,我還忍讓她三分,此刻我傷心欲絕,她竟跑到我槍口上來,正好,本姑娘還沒處發(fā)泄怒火呢。
“臭丫頭?我看你才是不知哪里跑出來的瘋丫頭才是?!蔽艺酒鹕砟ǜ裳蹨I,寸步不讓地罵回去:“怎么,你又在何處受了刺激來發(fā)瘋?要我說,不就是那么回事兒么,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任少爺對你沒那意思,你一個姑娘家,何必厚著臉皮往上湊?!?p> 難得碰上我心情不好,沒處發(fā)泄的怒火一股腦朝這沒眼色的唐三妹撒去,“要我說,人家二人青梅竹馬,情深義厚,你哪里來的臉湊上去罵紅芙姐姐賤人的?我看犯賤的人是你才對!”
“你說什么?”唐三妹沒料到我會回擊,氣得渾身發(fā)抖:“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難不成我說錯了?你一個姑娘家,在蜀地的客棧里,厚著臉皮去親一個未婚的男子,人家要推開你你還纏著不放,硬要去親他,這是我親眼所見,你敢否認不成?”雖然沒有強硬拒絕的任少爺也不是個什么好東西,這女人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番話果真讓唐三妹紅了臉皮,她窘迫地看了看身后圍觀的客棧老板和看客,突然拔出長劍,罵道:“你毀我清譽,我今日叫你死在這里!”
“正好,也叫你看看本姑娘的本事!”我也抽出腰間的彎刀,橫在了身前。
狹路相逢,勇者為勝。
昔日,我初來中原,見到她的武功只能躲在紅芙姐姐的背后過過嘴癮,今時今日,我也有本事與她一戰(zhàn)。
中原之行,我并非僅遇上了一個傷心人,我的成長與進步,終將叫旁人見證,也叫我自己見證。
那日,我與唐三妹斗了整整一下午,她到底是氣暈了,出身唐門竟未曾對我下毒,至我將她的劍打飛出去,她才怔怔看著我。
“你原本是不會武功的。”她愣愣地說道。
我點點頭,道:“昔日的確不會?!?p> 她又道:“這才兩年?三年?你就贏了我?”
見我露出不解,她咬牙道:“我練了十幾年的武功才有今日這般!你怎的兩三年就與我不分上下呢。”
原來,她是被我驚到了。
還好意思說不分上下,劍都被我打飛了的是誰?
我輕笑一聲,道:“個人資質(zhì)不同,說不準,我就是個武學(xué)天才呢?!?p> 她不知為何,原本的囂張氣焰消失了大半,嘴里始終嘀咕著什么“這不公平……我不相信……”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客棧,我站在樓上大喊“把你的劍帶走!”她似乎也沒聽見去,失魂落魄地消失在人群中,期間被人撞到也渾然不覺。
此人莫名其妙地走了,圍觀的眾人也散去,我摸了摸眼角干涸的眼淚,一下子躺在床上,忽然覺得很累,很困,不知不覺,就睡了下去。
“砰砰砰!”
“砰砰砰!”
我在急促的敲門聲中醒來,迷蒙著雙眼去開門,待看清來人時,一下子愣住。
“茉兒,是我?!卑拙皸髂樕蠋е類灒妇魏徒辜?,五味雜陳的神色中,在看見我的一剎那又涌上了一股喜悅。
“你來做什么?”我的心在被點燃的瞬間,想到現(xiàn)實又一下子浸在了涼水里。
眼前這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終究無法永遠陪著我。
我低垂著眼,不看他的眼睛喃喃道,“你不該來的,也不該再見我了?!闭f著就想要關(guān)門。
他迅速攔住我,眼里露出明顯的不可置信:“茉兒,你在說什么?你說的只是氣話對不對?”
我沒有吭聲。
“我很抱歉,那件事是我的錯,我會想法子處理好,只是我還不確定。”一向勇敢鋒銳的白景楓竟語無倫次起來,“無論如何,我都只想要你一個的,所以——”
“跟那沒有關(guān)系?!蔽乙娝匠对竭h,連忙打斷他,“只是心蓉的出現(xiàn)提醒了我,你白景楓究竟是怎樣的人,怎樣的身份,又有著怎樣的過去。你難道沒有想過嗎?我們根本不合適,也根本不可能長長久久?!?p> 我目光溫柔地看向他,微笑又哀傷地道:“景楓,你難道不明白嗎?我與你之間,本就只能有短暫的歡愉,在城外的那幾日,每一天的相處,我都當(dāng)成了最后一天?!?p> “最后一天?那幾日,我每天都很開心,每天都在心里想著,今后要帶你上浮山去,帶你看看我騎馬射箭的地方,帶你看看我小時候練功的杏花林……”白景楓的眼神里,滿是不可置疑,“茉兒,一切不都是好好的么。你究竟怎么了,要突然說這種話?”
“我不是突然要說這話的?!蔽也桓抑币曀难劬?,轉(zhuǎn)身躲進屋子里,背對著他。
他卻跟進來坐到我面前,急切地想要在我臉上看出我的內(nèi)心,“我不是要逼你什么,只是我寧愿你罵我,打我,叫我知道你只是在生氣,說氣話?!?p> 他握緊我的雙手,“我知道我曾經(jīng)很混賬,也有很多污點,但是我會改,會為了你變好,我會……”往日里趾高氣揚的白景楓三少爺,此刻卻慌得像個小孩子,說一堆不著邊際的話來試圖挽回。
“你不要這樣?!蔽疑焓治孀∷淖?,阻止了他的滔滔不絕,“我有沒有說氣話,你心里明白的?!?p> 他那么聰明,那么敏銳,怎會不明白我的意思呢?也不知那個心蓉的事情,究竟如何解決的。
但這些,卻不該是我去關(guān)心的了。
白景楓沉默下來,凝重又哀傷地看著我。
他的發(fā)絲有些凌亂,輪廓分明的下顎線,配上冷峻的表情,帶著刺傷人的鋒芒,這樣的臉上,怎能露出那么濃烈的悲傷呢?
這都是我的錯。
我輕聲道:“這樣不好么,只求曾經(jīng)擁有,不求地久天長,便是這一段時日的記憶,已足夠我用一生去回味了?!?p> 此后余生,他仍舊是我心中最獨特的溫柔,我會在明若宮里,安靜地用一生去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