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發(fā)現(xiàn)白景楓的視線越過了這二人,落到了更遠(yuǎn)處。幽幽松林深處,一抹青衣的道長攜兩名道童緩步走來,宛若仙人降臨。
“御景山莊三公子前來,有失遠(yuǎn)迎,是貧道的不是了。”
白景楓卻不吃這仙風(fēng)道骨的一套,他收了劍,斂眸不客氣地說道:“既然早知道我的來意,道長又何必顧左右而言他?”
莫長清帶著兩個小徒走到跟前,一甩拂塵搖頭笑道:“恕貧道愚鈍,不明三公子所指。”
“好,我就當(dāng)你真不懂?!卑拙皸髂抗鈩C冽,冷笑著說道:“眾人皆知,多年前武當(dāng)山的一場大火,逼死了你們武當(dāng)門下的不世之材易云朝,以及一個無辜的女人——”
他冷不丁提到這一茬,我渾身一凜,想起昨日聽聞且如今傳得人盡皆知的一樁事。
江湖傳言,御景山莊有人暗中逃離主家,說出了一個十幾年前的秘密:昔日轟動武林的武當(dāng)大火,根本不是易云朝所為!
此人透露,真正的幕后兇手,正是昔日極力逼迫武當(dāng)搜山的御景山莊莊主白連城。他的幫兇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小妾,亦是白莫寅的生母——加蘭氏。
事發(fā)之后,他早早將自己的小妾送下了山,旋即大肆慫恿武當(dāng)搜山,成為了逼死易云朝夫婦的幫兇!
無論真假,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我還是頗為震動,心口也莫名發(fā)起慌來,一回到客棧便向白景楓表達(dá)了我的擔(dān)憂和不安。
“早不說晚不說,偏生這個時候跳出來說這些,這個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難不成你爹得罪過他,他要把你們往死里整。”
況且,無論哪種理由,加蘭族的女子似乎都成了眾人認(rèn)定的妖女。
加蘭,這個姓氏,真的就是原罪么?
白景楓在燭火下一封封看著飛鴿傳來的信件,聽到了我的話后,他忽然壓下最后一封信,抬頭深深看著我的眼睛。
“如果是真的呢?這些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太久,那時候我才幾歲,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也不清楚真相如何。如今父親、大哥已經(jīng)不在人世,更是無以求證,只是……如果這些都是真的,你會不會……”
“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明白他怎的想到了我的身上,“這與我有何干系?”如今可是在說他爹的事情。
白景楓目光瞥向了旁邊,傳遞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和尷尬。
我腦子一亮,恍然明白了過來。
“你不是也說了嗎,那時候你才幾歲,即便是真的,我也怪不到你的頭上來了。且不說,我根本從來就沒見過我親生的爹娘,便是我心里介懷,你父親已經(jīng)離世,這一切便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p> 我不曾料想他竟然在擔(dān)心這個,我反而是擔(dān)心這背后的人,特意選在這個時間點(diǎn)捅出來,不知安得什么心思,又是哪里的內(nèi)鬼。
既然有白莫寅的推波助瀾,那么御景山莊內(nèi)唯他馬首是瞻的人應(yīng)該不在少數(shù)。白家要斗的可不僅僅是外賊,還有窩里的反骨仔。
白景楓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但愿有朝一日,我們能遠(yuǎn)離這些恩怨和紛爭?!?p> “你又在說任性話了?!蔽亦坂托α耍链了哪?,調(diào)皮地微笑著看他,“你是御景山莊的三公子,如今白家唯一的少主子。你爹和大哥不在了,二哥離開了,那么整個御景山莊,需由你來支撐。這是何等顯耀的位置,如今危機(jī)四伏,險(xiǎn)象環(huán)生,但只要我們努力挺過去,總能守得云開見月明的?!?p> 白景楓明顯不買賬,有些孩子氣地埋怨道:“我任性了十幾年,如今想說幾句任性話,也不行了?!?p> 我一面哭笑不得,一面又有些心疼他的遭遇,只能道:“哪里就任性了,只是該擔(dān)的責(zé)任,我陪你擔(dān)負(fù)起來?!?p> 我望著他:“無論生死,皆會與你同進(jìn)退。”
他怔怔看著我,像是聽不明白。
“你怎么了?”我面上有些尷尬,好不容易深情了一回,他竟然給我裝傻,便故意玩笑道:“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搖搖頭,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是想笑又是困擾地說道:“你真是奇怪,愿意與我同生死,卻不愿與我成親。不是嗎?”
成親?
他怎的又提起了這茬,難道鐵了心想娶我不成?單單是我與他的身份,這親事就不是簡單的相愛便成。
見我面色錯愕,白景楓不知哪里來的沖動,起身便拉住我的手走到窗邊,對著月亮指向天際,“你如今可愿意嫁給我?別騙我,向天起誓?!?p> 我噗嗤一聲笑道:“你是小孩子么,還怕我騙你?!?p> “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本少爺今天偏不吃這一套。”平日里懶散輕慢的白景楓少爺,竟然開始跟我較真起來,“你只答我做還是不做?!?p> 我沉吟片刻,確實(shí)有些頭疼。
并非不愿,而是——時至今日,我仍不敢說出我真正的身份,許是隱瞞了太久,我已經(jīng)失去了坦白的勇氣。
“你別這樣正經(jīng),我肚子都快餓了?!?p> 那天夜晚,白景楓終究被我?guī)拙溟e話糊弄過去,我心里的不安,卻越發(fā)重了。
回到武當(dāng)山下的這一刻,我的腦子里依然浮現(xiàn)著白景楓當(dāng)時失落和沉默的音容,可這點(diǎn)分神很快被莫長清的話語打斷。
“多年前的舊事,其中是非糾葛,武林眾人皆親眼見證,三公子何必拿出來說道?!蹦L清顯然不欲多說此事。
“我拿來說道?”白景楓冷哼一聲,“是啊,反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死的又是你們武當(dāng)山的人,我有什么好在意的。今日我也不是為了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來此?!?p> 他劍指莫長清,朗聲喝道:“你只需閉嘴,讓路便是。橫豎與你們無關(guān),這是我白家的私事,此番來武當(dāng),只為找我二哥求證一些事情?!?p> “既是為找人而來,方才三公子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莫長清皺了皺眉,語氣慎重地道:“且不說令兄早已經(jīng)當(dāng)著武林眾人的面,宣布退出江湖,不再理會江湖世事。今時今日,他也并不在武當(dāng)山內(nèi)。三公子便是殺了我,也毫無意義?!?p> “他當(dāng)真不在?”白景楓不大相信。
“千真萬確?!蹦L清道。
白景楓遲疑了片刻,“那他在哪里?”
“這……貧道就不得而知了?!?p> 白景楓的手緩緩落下,劍尖抵在地面上,他思索著對方話語的可信度,一時沒有吭聲。
“他不會來見你的?!焙鋈?,一個清雅的聲音從我們身后傳來。
我和白景楓一起轉(zhuǎn)身,竟看見一蒙面的女子,雙眼如水,剪影如畫,那堪令日月失色的美,宛若這滿山綠葉間的一抹彩虹出現(xiàn)。
即便蒙著面,我們也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槿月,半江樓的頭牌姑娘,白莫寅的紅顏知己。
她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腦子里這么想,白景楓卻同時問出了口。
槿月穿了一身清雅的素白衣裳,頭上一支白玉簪,耳邊墜著琉璃珰,分明簡單至極,卻渾身華麗貴氣。
怪了,一青樓女子,竟透著貴氣。我暗暗嘆道。她今日竟沒帶一個丫鬟,獨(dú)自緩步走過來,慢慢揭開了面紗。
對我們二人微微一笑,道:“何止是你們,他如今,連我也不見了。”
何止是我們?
我心里冷笑,這話說的,你一個青樓小情人,竟敢自比人家的親兄弟,怕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吧。瞧這女子聰穎大氣的模樣,不像如此捏不清分寸的才是。
“槿月姑娘,又名秦疏曼,乃是御景山莊白虎壇壇主秦長秋的女兒。”白景楓洞悉了我的心思,還未等我開口,他便解釋了我的困惑,“也是我二哥的未婚妻。”
我瞪大了眼睛,原來槿月的身份藏著秘密,她和白莫寅之間竟然還有這層關(guān)系?
這……
如今連未婚妻也見不著他,白莫寅此人,難道是拋家棄妻,人間蒸發(fā)了嗎?
“他連你也不見了?”我驚訝地捂住了嘴,腦子里忽然電火石光,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他該不會真的愛上了那個紫云宮的岑姑娘,跟她二人私奔去了吧?”
可能嗎?這可能嗎?
說出口,我差點(diǎn)打自己嘴巴,這怎么可能,太荒謬了!那可是個深藏不露的厲害人物,怎么可能如此沖動?
那個白衣男子,哪里像是一個沖動的愣頭小子?
然而,卻不知為何,我偏生就突然冒出這么個想法,最要命的是,當(dāng)我去細(xì)細(xì)思忖咀嚼時,竟然覺得越發(fā)合理起來。
從頭到尾,這其間種種,要不是因?yàn)榘啄鷲凵狭俗约旱纳┳?,他何至于害死自己的大哥,又跟家族斷絕關(guān)系玩兒消失,同時連自己的未婚妻也不管不顧了呢。
這分明就是想甩開一切阻礙,一走了之嘛。當(dāng)然了,加蘭族的舊事也是一筆爛賬。
他但凡是個正常邏輯的人,也該帶上自己的未婚妻離開吧,否則,除了和姑娘私奔還有何解釋?
說完后,我咽了咽口水,分別去看白景楓和槿月二人的反應(yīng)。
這一看,又是禁不住一呆。
心里更是詫異了。
這二人乃是白莫寅的身邊人,最是了解他的。我說出這個猜測的時候,他們二人竟沒有一個人出口反駁,神情皆是說不出的復(fù)雜。
這反應(yīng)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我還真猜對了?
“三公子,我與令兄緣分已盡,若有朝一日見到他,望三公子替我傳達(dá)——”槿月開口欲留句話,卻被白景楓冷冷打斷。
“有什么話,親自去告訴他?!卑拙皸髅嫔謇?,“我與他之間,也還有賬沒算清楚?!?p> “三公子可是心中有怨?”槿月試探地問道。
“我如今只想與他對質(zhì)。是了,你自來與他私交甚深,難道就不好奇嗎?當(dāng)年可兒姐是否是他害死,大哥又是否是他害死,更有父親之死——”白景楓的眼神沉甸甸如壓滿了積雪,“我也需要他給我一個交代!”
我聽得心驚膽戰(zhàn),忽然才想明白一件事。
所有的真相,都圍繞著一個目的,那就是一步步瓦解御景山莊。身在局中的白景楓,恐怕早已有所察覺,雖有的線漸漸指向了同一個人,他早該洞悉了這其中的種種巧合。
之前再三否認(rèn),自欺欺人,不過是情感使然罷了。
誰會相信,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兄長,會是聯(lián)合外人,設(shè)法一步步害死骨肉族親的幕后推手呢?
風(fēng)雨欲來,大廈將傾。
背后推動的手,一只是他的兄長,另一只,卻是遠(yuǎn)至西域的……我的哥哥。
天吶,這是何等荒謬的真相!
這樁事……又究竟該如何開口告知他?
我心中的焦慮愈盛,只覺得一切像是一場鬧劇,一場戲弄我等的鬧劇,讓那高高在上的天神笑看我等凡人,在世間苦苦掙扎。
老天爺,為何偏要如此安排命運(yùn)?
那一日,我和白景楓終究沒有如愿見到他的二哥。辭別了莫長清、槿月等人,夜晚回到客棧,御景山莊的八方騎令已經(jīng)抵達(dá)。
據(jù)白景楓介紹,這是白家人的私家護(hù)衛(wèi)隊(duì),甚至連御景山莊的十二位長老,即天,地,人三部都無法調(diào)動它的存在。
而所謂的御景山莊三大分壇,其中太原的真武壇就曾由白莫寅接手,壇主許易風(fēng)更是唯他馬首是瞻,如今形式不穩(wěn),各自的心思,心里向著誰,卻說不清了。
御景山莊這武霸天下的位置上,其間種種勢力分割,卻比我們靈山來得復(fù)雜許多。
我和白景楓沒有打算繼續(xù)留宿,而是連夜趕去紅月山莊,按照白景楓的思路,如今江湖上聲勢緊張,四處起風(fēng),唯有從源頭解決方是上策。
御景山莊內(nèi)部,據(jù)說已經(jīng)派了三大分壇各自應(yīng)對各派挑釁者,大門派大都仍在觀望,小門小派但凡有些腦子的,都只敢有小動作,敢真正跳出來挑戰(zhàn)御景山莊且下戰(zhàn)書一決生死的,要不是有仇,要不就是腦子不夠用。
然則,江湖水深,雖然各自的目的不明,要解決,亦非一朝一夕。哥哥派人潛伏中原多年,這才開始動作,想必后續(xù)更有不少計(jì)劃才是。
白景楓翻身上馬,黑衣入夜,發(fā)絲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在幽涼的月色下,更加顯得眉眼冷冽。
他的身后,黑騎靜默待命,一眼望去鐵甲兵寒,氣勢逼人。
御景山莊的八方騎令,由黑血,玉牙,北風(fēng),南鐵,楚良,葛修,必武,雷鳴,八人各率一隊(duì)精銳。
上次洞庭游湖,跟著白景楓來的,便是其中的楚良。
此刻,白景楓坐在馬背上,勒緊韁繩,冷聲說道:“我再去會一會那個帶頭鬧事的螳螂門,看看這跳梁小丑究竟是什么來頭,敢站出來跟我御景山莊叫板?!?p> 夜風(fēng)獵獵,我的眼睛仿佛看見了刀光劍影,馬蹄聲嘶。
不妙。大大不妙。
我心里咯噔,忽然想偷偷通知郭馨兒和加蘭鶴之,叫他們設(shè)法提前避開,莫跟白景楓正面沖撞。
據(jù)我猜測,哥哥的目的無非是挑起中原武林自相殘殺。爹娘昔日在武當(dāng)山被當(dāng)眾逼死,哥哥恨的,一是中原各大門派,二是帶頭逼迫爹娘的御景山莊前任莊主白連城。
如今,白連城已死,哥哥的動機(jī)恐怕更多還是攪亂中原,伺機(jī)卷土回歸,擴(kuò)大自己的勢力入主中原。他既然隱姓埋名,以螳螂門的身份參與中原世事,想來就是打算坐山觀虎斗,背后牽線拱火而已。
他本不曾計(jì)劃這么早與白家人敵對,我又何須將此事提前拉到臺面上來呢,畢竟雙方無論誰有死傷,我都難以釋懷。
我背上包袱跑到白景楓面前。
他向我伸手,眸光堅(jiān)定,又含著星光。
我拉住他,借力一個翻身,上了他的馬背,冷冽的氣息撲面而來,有來自寒風(fēng)之中的,有白景楓身上黑衣的寒涼。
我從身后抱住他的腰,從今往后,我既選擇了他,終究與他是一路的。遂靠在他耳邊輕聲道:“我陪你去,一切小心?!?p> 他偏頭看我,眼神瞬間溫柔了不少。
我的視線卻繞開他,落向了遠(yuǎn)方的夕陽大道,一排排孤雁橫飛過天際,炊煙淡去,殘陽似血,命運(yùn)的沖突即將來臨。
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