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獻(xiàn)給她的一朵黃玫瑰
“什么?!”
島村呆住了。
在喜翠莊的這段時間,他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了這種生活。更別說,這里還有他少數(shù)幾個能稱得上朋友的人。
小老板站了起來,“媽!”
“女將大人!”次郎丸急切的跑到她面前,“難道是因?yàn)槲??島村說的也的確是事實(shí),我根本就不……”
“我是說給島村帶薪休假?!崩习迥锟聪驆u村,“別想太多,好好放松三天。而且你的手剛才也受傷了,注意休息?!?p> 島村低下頭,沒有說話。
次郎丸伸出右手食指指著自己鼻子,目光呆滯地左右打量眾人:怎么感覺好像沒人在意我?
……
島村回到依媛家時,那種奇妙的違和感比昨日又重了一些。一切都與往日相同,卻又感覺有什么地方改變了。
“阿義哥,你回來了?!币梨履尉w笑著迎了上來。
“嗯?!睄u村答應(yīng)了一聲,走向了浴室。
蓮蓬頭淋下的熱水澆在島村身上,身上那些帶有草莓香氣的沐浴露泡泡被沖走。
島村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貼在頭皮上。島村抬頭,看著模糊不清的鏡子。
他不用將鏡子上的水汽擦干,也能夠猜到,在這層薄薄的水氣下,隱藏著的,是他那張仿佛被遺棄的可憐蟲一樣令人厭惡的臉。
令人厭惡的臉?!
島村身子一震。他明白為什么會覺得回到依媛家有違和感了。
他的表妹,依媛奈緒,竟然露出了那樣高興的笑臉。
自從4年前,她在外面便沒有笑過??偸且桓睈瀽灢粯罚孟裼惺裁葱氖碌臉幼?。一個人獨(dú)處的時候,更是會流露出格外悲傷的神情,看到島村時,又立馬做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她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卻沒有瞞過島村。因?yàn)閸u村在夜晚時,也會露出和她一樣的表情。
為什么奈緒她會露出那樣開心的笑容?
島村所能想到的,他們生活中唯一的改變,也只有春日野兄妹的到來。
“她……發(fā)生了什么?”
4年前那場事后,島村成為了今天的他,依媛奈緒也變得陰沉了起來。
因此有人把問題歸咎于島村。
但島村所能憶起的回憶中,卻沒有任何有關(guān)的信息。
不高興。
島村心中突然有些悶煩,就好像失去了一個同伴一樣。一個和他同樣孤獨(dú)的人,這一刻卻離他而去。
當(dāng)左手的痛覺傳來時,島村突然驚醒。
我這是在干什么?
我明明應(yīng)該高興才對。
島村輕輕搓著左手。
看著左手的傷,島村想起了兩個女孩。
“緒花和奈緒,她們都成功了,我……”
一進(jìn)房間,就看到那盆朋友送的薰衣草。
島村坐下,凝視著它。
……
早上六點(diǎn)。
島村剛把衣服拉鏈拉好,才想起今天自己不用上班。
但他還是出了門,向東邊而去。
路過一片綠樹白花,島村在一棵高大的枇杷樹前停下腳步。樹干筆直,高大。還能看見已經(jīng)模糊了的刻字。
他已經(jīng)4年沒有來過這里了。
島村伸出手,從已經(jīng)完全看不清楚的一端開始,像學(xué)寫字的小孩一樣,緩慢的描出了這幾個字。
島村、春日野……
也不知過了多久,島村看到了她。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與她的重逢。
是櫻舞翩躚的仲春時節(jié),還是蟬鳴喧囂的盛夏?
什么都沒有。
只是在綠樹白花之后,島村看到了她。
似奶油一般閃著銀白光澤的長發(fā),白色的長裙,臉色蒼白,如同透明的冰雪。
是夢?是幻?
“Sora……”島村呢喃。
她坐在自行車后,摟著一個和她有著一樣純白的發(fā),長相極為相似的少年的腰。兩人朝鎮(zhèn)上走了。
也是,畢竟剛搬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操心。
島村也不知道是該失望還是該欣慰。
失望不能和她立馬見面。
欣慰她在最痛苦的時候,還有著哥哥陪在她身邊。讓?shí)u村不至于那么心疼。
“要不要去買些禮物呢?不,這樣好像太過世俗和客套了,又不是寒暄……”
島村煩惱間,卻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一個黃色卷發(fā),身材嬌小,穿著黃色仲居服的女孩。
她雙手像是要被釘十字架一樣展開,腳下木屐發(fā)出踏踏踏的聲音,搖搖晃晃地走在農(nóng)田邊,那條小小的水泥排水溝上。表情嚴(yán)肅認(rèn)真,似乎是走在幾十米高的鋼索上的雜技演員。
她為什么會在這里?
即使旅館里的客人今天退房走人,她也沒理由出現(xiàn)在這里。這附近又沒有菜市場和商業(yè)街。
島村看著緒花的背影。發(fā)現(xiàn)她去的方向竟然是依媛家。
是喜翠莊的人告訴她的地址嗎?
難道……她是來看我的?
島村被這個猜測嚇了一跳。像做賊一樣,蹲了下來,背緊貼在樹干上。
他不想見到緒花。
他害怕來自別人的熱情與親切。
“嚯呀!”
聽到叫聲,島村連忙探頭。
果不其然,那個笨蛋摔倒了。
“這家伙……”島村眉頭輕皺,像是有幾分嫌棄,嘴角卻止不住的往上揚(yáng)。
不知為何,那種患得患失的失落感減輕了不少。
島村并沒有出去,只是看著緒花離開。
“萬一人家只是剛好路過呢?我出去豈不是顯得自己很自作多情?”島村自己對自己說道。
似乎是天也在幫他。
島村看見春日野兄妹回來后,哥哥又騎車出了門。
島村的心砰砰跳。
如果哥哥在,他上門拜訪,總不可能對對方說“讓你妹妹出來見我”。
而現(xiàn)在,春日野家只剩下穹一個人。
島村按響了門鈴。
叮——
寂靜,長久的寂靜。
?!?p>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yīng)。
莫非一切只是個夢?
還是那精靈已離去?
島村說不出。
回去吧。島村嘴角苦澀。
踏出第四步時,身后傳來一聲“喀——”的聲音。島村急忙回過頭。
純白的少女,夢中的再會。
她似乎有些害怕,但還是不情愿的走了出來。
“那個……請問你找誰?”
島村渾身冰涼,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和哀傷。
他幻想過和穹的再見。
很多次。
是像初見時,兩小無猜的親密。
還是分離時,嫌棄冷漠的無情。
可他從來沒有想過,穹會這樣看似親切有禮、實(shí)則冷淡客套,如同對陌生人一樣對他。
“索,索啦(Sora),你,你還好嗎?”
她抬起頭,疑惑地打量這個長相清秀、面色蒼白的少年。
“你是?”
“我是島村,就住在你們不遠(yuǎn)處。我們小時候曾經(jīng)在一起玩過。你身體不好,你父母給你做了一套黑色的祈愿服。你特別喜歡吃零食……”
島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只是一個勁的把對她的回憶說了出來。
“黑色的祈愿服……”穹想了想,“好像是有這么回事。”
島村心中大為振奮,還想說些什么,就看到了她眼中那一絲不耐煩。
那種明明不想再聊下去,卻礙于禮貌不得不浪費(fèi)時間的表情。
“啊啊……我聽說你們回到了這里。來看看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找我?!?p> 島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
回到依媛家,姨媽正在打掃衛(wèi)生。
“啊,小俊,你回來了,剛才有個女孩子來找你……”
“我有些累,想要休息一下?!睄u村低著頭,快步走回了房間。
島村一頭倒在床上,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手背貼在額頭上。
“Sora……”
記憶又回到四年半前的那個夏天。
也就是失去父母的半年后。
父母去世后,他和姐姐分別被親戚收養(yǎng)。
那時他即將14歲。
客廳里,姨媽和前來拜訪的人相談甚歡。
島村一個人坐在小院中。
身后傳來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啊喏,你在這里干什么?”
島村回頭。那是一個有著奶油一樣白的頭發(fā),身穿黑色祈愿服的小孩。
島村眉頭皺了起來?;蛟S是因?yàn)榧刀实脑?,他不喜歡小孩,特別是哭鬧的小孩。每次看到有大哭的孩子,都會有種憤怒的感覺。
島村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走開!”
“唔?。 毙∨⒈粐樀煤笸藘刹?。
島村沒有理會,向外走去。
這便是他和穹的初次見面。
晚飯時,在表妹和姨媽的交談中,島村知道了今日來訪的是春日野家。他們家在上一代就和依媛家關(guān)系很好,只是后來春日野夫婦定居?xùn)|京,兩家關(guān)系才淡了下來?,F(xiàn)在正是暑假,夫婦倆帶著孩子回老家避暑。
同時也知道了春日野家的女兒的名字——穹。讀作Sora(索啦),意思是天空。
島村第2次見到穹,是一個星期后。
春日野夫人又來拜訪姨媽了。
因?yàn)榇笕司驮诓贿h(yuǎn)處,島村不愿意讓姨媽為難,沒有像上次那樣不耐煩的甩臉色。
但也算不上熱情,只是面無表情的坐在另一邊。
“哥哥,哥哥……”
小孩子似乎總是這樣,能很快將不高興的事忘記。她像是忘了上次發(fā)生的事,很親密的扯著島村的衣角。
島村不耐煩的扭過頭,盯著這個有著一頭純白的發(fā)的小女孩?!案墒裁??”
“你把嘴張開?!?p> 島村看著她,沒有動。
“把嘴張開,啊——”
看到姨媽似乎看向這邊,島村皺著眉頭,張開了嘴。
然后,他感覺嘴里多了樣?xùn)|西——穹扔進(jìn)來的。
這小鬼在耍我!島村眼睛瞪了起來,舉起了拳頭,卻又突然停住——他感覺一絲甜意從口腔中傳來。
原來是塊糖。
島村像一塊木頭,僵在原地,呆呆的看著那個像是盛夏的精靈一樣純白、夢幻的女孩。
穹露出了比試界上任何東西都要純粹的笑,“只要吃了糖,就不會生氣了。哥哥,我們?nèi)ネ饷嫱姘伞?p> 看著她的笑,島村突然有種羞愧感。
就像是丑陋的毛蟲在美麗的天鵝面前一樣,不敢直視對方。
我剛才竟然還用那么大的惡意去揣測她,那么生氣,我……島村突然感覺鼻頭一酸,忙扭過頭去。
見島村拒絕,穹臉上掛上了失落,一個人向外走去。
“等一等!”島村叫住了她。
見島村跟上來,穹又一次露出那溫暖人心的笑。
……
盛夏,蟬鳴,刨冰;海邊,煙花,波子汽水……
在那個夏天,島村又一次感受到了溫暖和幸福是什么意思。
島村第一次說那么多的話。他將自己生命中他覺得有意思的一切,全都向她說出。
雪燈節(jié)、螢火祭、放電影的茶樓……
島村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一切奉獻(xiàn),希望能夠打動她,希望她能對這樣的生活產(chǎn)生好感。
和她約定,明年一起去看雪燈。
那成了島村那段時間最期待的事。
“等到雪燈升起來時,就向她告白吧……”島村這樣期待著。
直到某天,那個不幸的消息傳來。
姐姐溺水而死。
她在當(dāng)?shù)匾患疑裆缬瓮鏁r,不幸失足落入湖水中。
島村不敢相信,躲在自己房間里哭了三個小時,最后沉沉睡去。
由姨夫帶著他,前往札幌去參加姐姐的葬禮。
和不認(rèn)識的人見面問好,聽他們說著感慨和安慰,又或者是得幾分眼淚。
島村全無表情,機(jī)械而冷淡的回應(yīng)。
之后就島村的撫養(yǎng)問題,親戚們又產(chǎn)生了一些爭論。
島村在北國度過了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
最后在他的強(qiáng)烈堅(jiān)持下,他才又回到這個小鎮(zhèn)。
等他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年后,雪燈節(jié)已經(jīng)過去很久。
那時又是一個盛夏。
當(dāng)他從悶悶不樂的表妹那里知道春日野一家又來到這個小鎮(zhèn)時,島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他已經(jīng)哭了太久,傷心了太久。已經(jīng)到了一種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一絲安慰——那種真正的、能讓他心里放松的安慰——的狀態(tài)。
一種已經(jīng)到了極限的狀態(tài)。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跑向了春日野家。
然而,就是那一天,他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做絕望。